苏烨上完香，已近中午。夏日炎炎依然阻挡不了前来上香的虔诚之心。寺庙内香火鼎盛，倒也让芍药看得有些心安。至少，她的主子是寻了个好地方。

从大雄宝殿出来，主仆二人便看到了候在一旁的青梅姑娘。苏烨了然地朝她点头示意，并安静地跟在她的身后款款向寒光寺的会客香堂而去。古境深幽，周遭竟是令人泛起了一丝凉意。苏烨稍许提了提水袖，环伺周遭的一切。阆苑迂回，苍松随处可见。姿态万千，生机勃勃。沿途还能看到天神大小不一、喜怒哀乐的雕像，栩栩如生仿若在与天神做着最为近距离的交流，聆听天神的点拨明悟心中的真切。

“到了，苏家小姐……这边请！”

走到一处紧闭的厢房门前，青梅停下脚步恭敬地开了口。然后，走到芍药的身旁说了句：“殿下有些话想要单独跟你家小姐谈……不然，芍药姑娘还是先跟青梅暂避一旁！”

“小姐？”

芍药不情愿的唤了声。然而看到苏烨冲她点头示意，也就不再纠结跟在青梅的身后出了院子。

清幽古寺，洗涤心灵。苏烨看了眼已经走远的俩个身影，琉璃之眸闪过一丝对于未知的担忧。站在门口，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却是久久不曾叩下。她要用如何的态度来面对即将要见到的千面郎君呢？

“既然来了，为何总是犹豫不前呢？”

兴许是苏烨迟疑的举动令房内之人等得有些幽怨，参杂着些许落寞的声响从门内传入苏烨的耳中。深吸一口气，苏烨敛神终是打开了房门。

入眼便是一袭背身相对的倾长身影，挺拔而冷厉。与过往见的任何一面都有所不同——他没有子骞那般带霜的冷、也没有公孙焱殊那般浑身散发出的魅惑、更没有身为九皇子该有的尊贵。仿若眼前之人多出了深居高位者般的俯视众生般威严和尊贵。仿若一方霸王冷眸以对权谋间流露出的丝丝入扣的细腻和洞察时的敏锐。

“微臣拜见靖阳王殿下！”苏烨行了个规矩的臣下之礼。

梁紫骞掩在袖内的手苦涩的握成拳，唇角微扬，浅浅的笑了：“也罢，既然我这诸多身份当中，与你而言始终只有靖阳王这一身份……我也不必再与你去回忆那些对于我来说重要且珍贵的过往……”

“不知殿下一直相邀微臣而来，究竟所谓何事呢？”

苏烨左一句“微臣”自称，右一句“殿下”的尊称，还故意打断梁紫骞的话语，用意很是明显，却也着实将梁紫骞所有的心中之言给堵在了喉间，像根会在不经意间刺穿心口的尖刺，拔了许久却发现被他自己又没入了心口深处几分，疼得张口无话。

梁紫骞回过身，看着一头白发披散开来的苏烨些许怔楞，片刻后终是将心中的波涛给平息了几许。清雅地问着：“听说，今日是你母亲的生辰？”

“嗯”

“对于你的母亲，我很佩服……”

“是么，不知殿下佩服微臣之母的地方可是当年在宫宴上的一曲惊鸿之舞，搅动了云海大陆诸国间的平衡？”苏烨冷漠地开口，没有正眼看梁紫骞眸中闪过的诧异。她私心里是比较忌讳有人提及自己的母亲，或者隐晦地告之她，什么是红颜祸水……被禁足在楼兰小院期间，苏擎封曾将那本苏烨经常跑去他书房偷看的手札亲自送到苏烨的手中。是以，苏烨从中知晓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件。比如，她的母亲当年为了找寻心爱的护法大人来到帝都，意外地参与了一场宫廷宴会，被安排跳了一曲惊鸿之舞。从而人生发生了大的改变。

“原来，你早就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梁紫骞苦涩地说。

苏烨浅淡地笑了起来，没有说话。心里却是很认真地回复了一句——我比你们任何人所以为认知的要知晓的多得多！毕竟权势是个好东西……少卿之位，她也不是白当的呢？讥讽和无奈并存，让苏烨的心口生生地疼了起来。

“对不起……我……”我并不知晓父皇和母妃竟然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梁紫骞说不出口的话终是如他埋在心口的爱意一般在苏烨冲他冷笑的瞬间而化为了灰烬散落了一地，只怕连拾起的勇气都已丧失。

上苍总是喜欢捉弄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而捉弄人们的工具却往往习惯用不起眼的时间。无论跨度多大，最终都会回到当初的那个原点。梁紫骞被自己的生母从小就培养成了尊贵的人物，能够拥有什么，可以拥有多少，他皆心中有数。直到太学时的那场遇见，直到他偶然间听到御书房内自己的父皇与镇国公的争吵，直到他答应母妃拼尽全力，哪怕仅仅是为了尽孝而去努力坐到那个万人敬仰的位置……

他才恍然发觉，一将功成万骨骷并非是个笑话！

望着梁紫骞纠结痛苦的神色，苏烨有些同情，却没有出口安慰。毕竟，生在帝王之家，谁都逃不开那一场诱惑之下的取舍。

“请问，可以谈正事了吗？”苏烨表示出的明显不耐烦令一旁的九皇子有些诧异。

“原来，烨儿竟讨厌本王到了如此地步？”

“殿下误会了。微臣自知身份卑微，岂敢用大不敬之言……几日之前，锦妃娘娘曾训诫过微臣千万不要做些逾越自身身份之事。是以，殿下若是真的无其他事情需要吩咐微臣的话，今日时日已不早了，回去的路程有些遥远……微臣，想提前离开……”苏烨谦恭地回复。敛去眸间的愁闷，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

“母妃，她曾经找过你？”

苏烨点了点头。然后一五一十地将锦妃与她的谈话内容同大梁国的九皇子描述了一遍。很是满意地看到九皇子殿下紫眸间愈发地变得朦胧而复杂的神色，苏烨的唇角缓慢地勾起。

会客的香堂内一时陷入无边的静默，仿若落针可闻的安静敲击着内心最后一块壁垒墙，碎了！

那日锦妃派人将苏烨找去，面对面很是高傲地表示——苏烨若是能够说服整个苏家或者众生苑、甚至是用苏烨背后隐藏的真实身份来支持九皇子坐稳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苏烨便可以成为大梁国最为尊贵的女人，皇后之位任她坐之。言语间丝毫不给苏烨言说拒绝的机会，到最后，甚至开始了强硬的态度。更像是一桩强买强卖的生意，让苏烨深恶痛绝到了极点。

如今见到九皇子又提及她的身份，后果可想而知。毕竟，苏烨从来就不喜欢被逼迫着去做些违心的事情。也许，在众多贵女的眼中皇后之位何其尊贵，那是一个家族梦寐以求的荣华；可在一个自小在静月庵中长大的女子心中，那个位置于她而言，只有束缚。

至少，宫墙深深，离渊浅浅……

“你恨我吗？过去骗了你，那么多……却鲜少用最为真实的身份面对你？”

梁紫骞凝视住眼前的娇小，想从她的眸间看出一丝自己的影子。可是，他再次失望了。琉璃眸中什么都没有，哪怕连一丝对于他的恨意。只见她疑惑地开口问道：

“为何要恨？”

是啊，都说恨从爱中磨。而她，并没有……

梁紫骞凄凉的敛目闭上眼，过了片刻才复又张开。仿佛一切皆没有发生一样。一切方才真正的开始。

“本王此次代天巡狩，却有私心……倒是发现了几件有趣的小事。据说与镇国公府的六公子有关……毕竟，也是烨御医的兄长，是以将御医叫来……”

听到梁紫骞如此说，苏烨眸间不再有任何的波动，认真地等着九皇子的下文。

“父皇去年曾批准让兵器库打造一批新型的兵器，用以改善御林军、乃至我大梁将士们常用的兵器……特意启用了镇国公府六公子的设计图纸呢！只是，不知为何……昨天，本王在沧州城外的一处小作坊内竟是见到了与六公子所设计出的新型兵器一般无二的剑弩长刀呢？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呢？本王还听说，太子哥哥的伴读、尚书之子李流还曾出现在那间小作坊内，这不得不让本王怀疑，咱们大梁唯一的一位异性王爷所教导出来的子嗣差别竟然如此之大……有对我太子哥哥亲近的，也有对我晋王哥哥示好的，更有对我康王弟弟表忠心的……却独独没有向本王表示善意的呢？如此区别对待，可是有些令本王嫉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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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静了一会儿，苏烨方才开了口：

“微臣不过是一介阶品不高的太医院之人，素日里也只是与各类药草打着交道，实在不是很明白靖阳王殿下适才所言真正的意思……不过微臣还是能知晓一件事情的，那便是，微臣的父亲既然能够坐在镇国公爷这个位置，自然是有他满腹的学识才干和报效朝廷的忠诚之心……烨不才，但也知晓哪怕是相同田地里种出来的药材，那也是有优劣之分的呢！”

苏烨的回答让梁紫骞紫眸间闪过一抹赞赏，她既没承认兄长与太子私藏兵器试图造反一事有关，也没承认她那十二位兄长当中有人投靠晋王和太子的事实。一句类似“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般的言论让他无处挑错。一个素日里只会与药材打交道的小御医，又怎么会有言谈朝政的资格呢？

梁紫骞好看的脸上蓄上了一丝笑意，看了眼一本正经直立在旁的娇俏人儿。

“倘若，本王这番话，问的是凤氏一族的翁主呢？”

“那就要看王爷能够拿出多少的真诚实意了？”苏烨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周身的气质转而淡雅悠然了许多，竟让梁紫骞看痴了去。这便是融进血脉当中的优雅淡然吗？即便一身朴素和毫无修身的坠饰，她依然吸引了皇子的倾慕。

“协助本王坐稳那个位置，借助翁主手中的战神之力一统云海大陆！到时，本王定会还以翁主一个安静太平的天下，不再有战事的纷扰！更会还以翁主一个自由游走天下的身份！”

“绝不干涉我的任何决定？”

“对，绝不干涉翁主的任何决定！”

“那不如，以字据为凭如何？”

“成交！”梁紫骞话落之后，走到一旁的书案，提笔挥墨快速地呈现了一纸诺言。苍劲有力的字迹仿同写字的主人一般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皆表达了他对彼此协议的认真态度。

拿在手中吹了吹，梁紫骞将白纸黑字递到苏烨的手中。带着些许的期待朝苏烨看去。

“成交！”缓缓将纸张卷起塞入袖内，苏烨眸神微敛，神色严肃地回了句。

听到如此回复，咱们大梁的九皇子脸上终是有了舒心的笑容。有了这份协议，他日后是否与她便不再是陌生之人的牵扯？

“那本王是否可以请翁主在太子私藏兵器意欲造反一事上多多费些心思呢？”

“可以，殿下若再无其他事情，微臣想先回店铺，毕竟，荣锦堂是个救死扶伤之所，每日里仍然还有许多事情等待着微臣前去处理……”苏烨若有所思地偷瞥了眼那双不再瞧得真切的紫眸，俊逸的外貌之下也同样看不透真实的梁紫骞仿佛彻底沦为了一个熟悉中的陌生人。

倘若当真是他最后坐到那个至高之位，至少，天下百姓会避免许多不必要的战争屠害。

“去吧……”

收敛心神，梁紫骞点头。

刚与芍药走到寒光寺的山门口，苏烨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一身清雅之息，脸上挂着笑容，腰间别着一只别致是香囊和玉炔叶子的苏玄候在那里。眼睑处些许的青色顿时让苏烨心中泛起了一丝的心疼。

快步走到苏玄的身旁，张开双臂朝他抱去。熟悉的温暖让她放下了适才一直隐忍的不安，仰着小脑袋问着一脸无奈却又万般宠溺的看着自己的苏玄：

“九哥昨晚又熬夜看账本了吗？所以，昨晚就只有我们三人真的醉了酒？”

苏玄恍然，点了点头。唇角勾起“还不是因为当初烨儿生九哥的气，不知不觉中我便练出来了如今的酒量……竟不知连公孙那家伙也给比了下去！”一副稍许得意之色，让苏烨欣怡的收紧怀抱。

她依然还是这般眷恋怀中的温暖，仿若融进骨髓中的血液缺一不可。

苏烨并不知晓苏玄为何突然会出现在寒光寺，她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她的九哥定是在她的身边安插了自己的影卫在暗中守护着她。然而，真相却是芍药在院中听到瞳跟苏烨提及请柬一事，觉得有些不安，遂私下找到影并特意言明了此事。影随即将这一讯息上达给了正在书房内恢复刚刚被解开歃血契约的苏玄，于是，便有了苏玄亲自来接苏烨的结果。

坐上熟悉的马车，苏烨很是自然地将苏玄当成了自己的靠枕。口中嚼着苏玄摆在显眼地方的蜜饯，像只慵懒的猫儿微眯着双眸享受这难得的静谧安好。

“方才见你身旁出现了一位秀雅的姑娘，可是九皇子身边之人？”

“怎么，九哥认识青梅姑娘？”苏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毫不意外地问道。侧仰着头将手上吃掉一半的蜜饯递到苏玄的口中。

口中吃着东西，说出的话却依然不模糊。只见苏玄星眸带笑的解释：“芍药那丫头担忧你被九皇子骗，想去找影亲自保护你……”言外之意明显，苏玄朝车帘处扫了眼。

与苏玄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苏烨噗嗤地笑开了。她的九哥竟然把芍药给出卖了呢！想及那日在阆苑拐角见到的那一幕，苏烨突然便不再有了怀疑。

“前几日，在荣锦堂的后院见九哥怀中抱着一位像极了那如意坊的歌儿姑娘……”

听到这，苏玄些许恍然大悟——难怪那日之后，苏烨像是刻意地避开与他碰面！只能稍许尴尬地“呵呵”两声，方才认真地看着苏烨那双琉璃之眸，猝不及防地朝她那桃色的唇吻了下去。辗转流连，直至苏烨的气息开始些许的紊乱方才万般不舍地放了开。

“若当时你能再多看几眼，便可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口中那位如意坊的歌儿姑娘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药王谷的大小姐，轻歌！本以为那日她来寻我，是来向我解释刘樱雪流产一事的原委……不曾想，竟被她点住了穴位……”

“那影呢？”苏烨斜撇了眼苏玄眸间的不满足，娇羞间又带了一丝愤怒朝身后人瞪去一眼。

“好歹影也是一代封战之神，又岂会让他的主子白白遭受此等不公待遇呢！”

苏玄讨好般地冲苏烨笑了笑，亲昵地将下巴抵在了苏烨的肩膀上。未等苏烨再说些什么，苏玄早已再次偷吻了上去。一手抚上苏烨的发，深情而炽热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娇俏容颜上瞬间而起的绯红，心内更是欣喜，款款加深了吻。

或霸道、或情深不能所已、或炽热、或刻意隐忍的热情……车厢内的温度一度攀升而上。苏烨更是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周身娇柔地躺在心爱之人的怀中，双眸柔情的皆能滴出水来。看得苏玄更是无法自持，想要索求的更多……

“别动，一会儿就好……”苏玄突然快速地抱起怀中的人儿一动不动，嗓音有些隐忍的沙哑。直到苏烨敏锐地感知到身后有异物触及之时，双耳耳根便早已红透得仿若女子抹了娇艳的胭脂一般无二——小心翼翼地任由苏玄稍许大力地抱着她，理智告诉她，要冷静……

而一帘之隔的车外，芍药听到“封战之神”以后，便是双眼仿若冒出晶亮的光芒盯着化身车夫的影。一时惹得影只能借以暗自挪开了些许距离，无奈地看了芍药几眼。

终是什么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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