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领着妹妹到了逍遥窟的顶层，传说中的天字一号房内——据说这里也是逍遥窟的花魁们的待客之所。与之别处不同的是，此间厢房的装饰更像是一处书房。而这一处的书房布置，细观下来却让苏烨的心头为之一颤。相似的垂挂之物，简单的一应所需，上等的木质桌椅，清雅的茶具若兰的熏香环绕，以及书柜的摆设方向简直与苏烨现今在荣锦堂后院所住的厢房陈设一般无二！

是刻意为之，还是另含其他之意？

“他，来过，对么？”小心地求证着，苏烨眸间缓缓转为了湿润。离她如此近，却不曾给予彼此机会好生地询问清楚当时发生的缘由？是不肯，还是不愿？终是结局和真相双双而来，此时的苏烨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就好……让她有机会了解所有的真相。

“嗯……怕是因为他的缘故你才不愿回到镇国公府，是以……每回帝都，九哥他……都将此处当成他的住所。”

苏青了然地开口，却在心内感慨万分。一位是越长越与母亲相像的亲生妹妹，一位是代替早妖的兄长来守护他们兄弟几人的九哥。姑姑的死蹊跷万分，却终是无法从一而论凶手是谁？苦衷和真相，最后总是要伤了其中一个人……

“他，还好吗？”

苏烨敛眉，轻柔地开口。胸口却是突然的隐隐作痛，望向自家兄长那双仿若能够明晰一切的杏眸，心里祈愿着对方能够给予一些中肯的答复。

“想见他吗？”

“不了！”苏烨很快便拒绝了兄长的提议。她有些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而起的城墙会因为一念之差而溃不成堤。姑姑的死就像是个死结一般将她的心戳了个大窟窿，血流不止。

在未弄清所有真相之前，她不断告诫自己要远离他！

“一路行来，听闻百姓口中的芙蓉阁竟然与咱们的轩辕阁经营的是一样的生意。十一哥可有派人去核查对方的幕后老板是谁？来自何方势力？可有线索？”

苏青摇了摇头，妹妹的问题正是他目前最为担忧的问题。

“已经多方派人前去核查，目前能够确定的就是芙蓉阁幕后的大老板并非来自他国……而在我大梁的几大世家或是江湖势力中，能够在短短月余就做到现今媲美我轩辕阁盛况的这般能力，我暂时还无法联想得到是哪一方？”

“既然江湖势力和贵族世家一时无法做到，那，倘若此势力来自朝廷呢？”苏烨脑海闪过一些细碎的片段，想及让她故意装病而推脱掉来自后宫对她所下的各种由头的旨意，隐隐约约中仿若有个答案呼之欲出。敛神而抬眸，迎向自家兄长一丝恍然大悟般的严肃。

“那我们是否要及时告之父亲大人？”

“不用，只怕他老人家早已知晓这一天的到来。是以，他才会任由九哥独自在外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

“烨儿？”苏青收起兰花指，周身端然而立。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妹妹，若有所思。

“也许，你真正该告诉的人是九哥……”

此时，窗口吹来一阵微风，带起熏香的香味扑了苏烨一个满怀。像只调皮的精灵环绕周身撒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令人大为惊叹，春之风，暖如阳；淡如菊，缓入心。苏烨重新将斗笠佩戴妥帖，清冷地开口。

“起风了……十一哥可别忘了，烨儿，可是你的家人！”

所谓“家人”，不是应该站在同一处地方的吗？

留下如此一句话，苏烨静默地离开了逍遥窟。她的眸神不再去四处搜寻周遭的情况，也未有理会隐在暗处如影随行的人儿。沿着夕阳的轨迹，苏烨步履轻盈地回到了荣锦堂的后院厢房。换下一身风尘仆仆，露出眉间一点朱砂，正在纠结是否恢复女装之际，厢房的门被突然打开。

淡然地看了眼冒失闯入的人儿，苏烨眸间闪过一丝疑惑。此刻的她不是应该陪在子书墨的身侧？“落英？”取了件纯白的儒衫穿上，苏烨心绪有些复杂地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作为皇商的代表，子书墨今日应该会出现在云海大陆诸国的互市协议上。而协议的地点，就在大梁的行宫。雍和的突袭让她错过了好友刘樱雪的婚礼，幸好贴心的六哥为她准备了一份厚礼相赠。如今，子书墨已是好友的夫君，而他的贴身护卫却眸神紧张地前来找她……

“落英见过苏小姐！”子书的贴身护卫落英一脸犹豫，望着眼前气质与过往稍许不同的苏烨有些不知所措。立在那里，踌躇不前眸间却是渗透着无限地担忧。

时间从指间缓缓流逝，熏香袅袅依依静谧而安然。落英的不安也越发的沉了下去。苏烨替自己倒了杯茶水，然后搁置一旁，又起身去药柜取了一些药，包裹妥帖之后实在不忍心落英继续像根木棍杵在那里。

“病人在哪？可需要我乔装出门？”

听到问话，落英诧异地抬眸。对上苏烨大眼中闪过的了然之色，心下稍许欣赏，连忙点头退出了厢房。

“落英在门外等候！”

无奈苦笑，苏烨明眸微敛，伸了个懒腰。然后选了条与外衫同色的白锦带绑在了额前，掩下那抹独有的嫣红。从袖内取出一粒药丸服下，坚定地打开房门随着落英的身影，飞奔在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

落英的速度很快，苏烨咬牙跟上，后背隐隐传来的痛意让她的额上开始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好在天幕渐黑，落英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直到行至郊外一处荒废的院子前，苏烨方才有了让自己喘息的机会。

再次服下一粒药丸。休整片刻，苏烨走进院子。

夜幕黑沉，华灯初上。院中凌乱破败的陈设四处散落着，苏烨只好寻着唯一一处光亮而去。行到里间，苏烨见到了藏在一个木质箱子中久违的好友。

“小雪！”

“小烨！我终于见到你了……呜呜……快，快帮帮我……”

见到妆容早已哭花的好友红肿着双眼万分期待地抱着她时，苏烨的心口猛然一颤。一丝不好的预感缓慢而生——顺着好友的目光望去，角落里堆积的稻草上奄奄一息躺着一具男子的躯体。“子书墨？”回眸询问的眼神得到刘樱雪悄然的点头，苏烨终是提步上前。

“子书墨？子书家主……”无论苏烨如何喊叫，都得不到任何的回应。感受指腹下脉搏微弱到几乎探不出来，苏烨的神色转为了凝重。

“发生了何事，子书家主为何会在中毒的情况之下还被人灌了水银？”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去问她，这个小贱、人！”刘樱雪伸手怒目指着一旁静默的落英，眼角未干的泪水在微弱的烛火映照下有些刺人眼。这般稍许激动的反应让苏烨觉得刘樱雪似乎有些反常。那个过往直率却不撒泼的将门之女，如今的表现竟也有些让苏烨眉头微蹙。

“我是真的不知道，小烨……你还不知道我吗，水银是什么样我都不清楚……而且今日我本来是想回去看看爹爹的，突然在马车内眼前一黑，然后就被带到子书墨的身旁……”

“是吗？”落英不敢对上苏烨询问的眸神，缓缓将头低了下去。倒是刘樱雪见此，心中的怒焰再次迸发了出来。

“怎么，这会儿不敢说话了？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家主侧室的头衔？”

“小雪，救人要紧！落英，我需要知道子书家主在中毒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苏烨的耐性逐渐减少，看了眼婚后有些变化的好友一眼，艳俗的妆容，嚣张的气焰……眸间不再有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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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烨清冷的目光追究之下，落英终是开了口。

互市协议原本诸国间商讨的还算顺利，子书墨作为大梁皇商的代表自是表现不俗。却不曾想在提出互市交易物品细则之时，作为战败国的雍和商队代表竟是开口提议——大梁百斤茶叶只能换取一匹雍和的高山马驹。来者不善，子书墨据理力争后却不曾想如此得罪了雍和的商队代表，趁其去茅厕的空隙偷偷下了黑手。

子书墨倒在茅厕一旁，落英来不及呼救也被身后不知名的大力打晕在地。醒来之时，落英便见到一脸怒容的家主夫人刘樱雪，以及依然是不醒人世的家主。张慌无力之下，想及家主曾经与她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走投无路之际可以去寻求镇国公府烨十三的帮助。是以，才有现今这般状况。

刘樱雪听完落英的讲述，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径自寻了个干净的地方靠着闭上了眼。

见此，苏烨也不好多说什么。

即便她仍然觉得落英所述的这些依然有着些许的漏洞和有待考量的地方，但她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救治。直到一轮弯月高悬于天幕之上，昏迷多时的子书墨才缓缓地醒来。

“墨家主（主子）可是醒了！”落英立在苏烨的身后，着急地前倾半个身子，见到子书墨稍许呆滞的神情，担忧地再次唤了声：“主子！”

“谢谢……”子书墨轻启唇角，小虎牙若隐若现。靠着草垛，眸间有了些许的光彩。然而将周遭的环境扫视了一遍之后，见到一旁靠着柱子眉宇稍颤的刘樱雪，眸间的光彩逐渐暗淡下去仿若不曾出现那般清雅温润间却没了别样的风采。

苏烨浅淡一笑，清雅开口：“烨此次，不过是为了还却家主去年在沧州对烨施以援手的恩情而来。家主可还记得，烨当时答应过家主，会帮家主完成三件事情……”

她很清楚刘樱雪假寐的事实，而她与子书墨的谈话定会一字不落地收入到好友的耳中。朋友并不多的苏烨，生怕会发生任何的误会……

子书墨脸色苍白，唇角苦涩勾起：“墨，自然是记得的……只是，墨未曾想，竟这般轻易地就用掉了烨公子答应的其中一个条件……”

她在急于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吗？

就像是上苍对于他舍弃过多的一种惩罚，又像是上苍对于他贪恋得过多而开起的玩笑……子书墨任由苏烨麻利地抽回扎在几处大穴的银针，落英替他穿戴妥帖鞋靴后，子书墨缓缓闭上了双眼。

“家主身上的毒素已经被烨清出九成，烨稍后会再去煎副汤药……势必会将家主的毒素清理得干干净净。家主大可宽心……”

“多谢！”落英脸上挂着歉意，看了眼自家的俩位主子，心内叫苦连连。

见苏烨朝她投以淡然的一笑，终是有了些许的安心。

月华如水如雾，苏烨在院内升了个小火堆。火舌跳跃，带着一丝暖意照着一方天地，陪了苏烨一整夜。

次日一早，一夜未眠的苏烨亲自将子书墨夫妻二人安全无虞地送回了帝都的庄院，还留下了一张滋补调养的方子。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荣锦堂时，已是巳时。春季的暖阳倾泻而入后院，时节的花儿争相开放，姿态万千芬芳莹然。

“师父！”

苏小篆形色匆匆地来到后院，见到一夜未归的苏烨终是回来了，无奈地唤了声。原本他还有许多问题想要求教自家师父，未曾想今日一早去敲师父的房门竟是无人应答。

“可是前堂有贵客想要见我？”

“嗯，工部李尚书的夫人带着厚礼而来，说是想要师父替她诊治一位贵客……此时，已在前堂等候半柱香的时辰了”

苏烨瞪了眼自家徒弟投来的探究神色，立在原地不顾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李尚书的夫人？”李流之母？眸间的酸涩让苏烨觉得眼皮异常沉重，即刻需要休憩。可念想刚起，一见到苏小篆那略显不赞同的小眼神，她也只好敛神端姿优雅大方地整理衣襟走向前堂。

这装病倒是让自己更加的忙碌了呢！苏烨心下无奈，偷偷地撅着嘴儿，轻“哼”一声。

倒是跟在身后的苏小篆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唇角勾起心情大好。

“师父，您这一夜不归……是不是又惹出来什么债了呢？”

话刚落，苏小篆的脑袋上就被大力敲了一记。苏烨转身迅捷眸间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双手背在身后，学着太学师尊的样子谆谆而言：

“让你熟记的稀有药草篇可都记全了？若是有一样记错的话，今日的晚膳，你就别吃了哦……”清冷的话语中隐含一丝揶揄的笑意飘入苏小篆的耳内。

“师父，我错了还不行吗？”

“恩？那你这意思是稀有药草篇还未记全？还是说晚膳确实不用吃了？”

苏烨终是顿住身形，笑意浅浅回首看了眼有些垂头丧气的人儿，眸神几转，状似疑问道。

“师……父”

“哈哈……”

笑声轻落，打开通向前堂的门。苏烨休整心绪，将疲倦收拢自然地换上了清冷，仿若适才那一瞬时的笑声是份离殇的错觉。一位当家夫人，竟会携着厚礼而来？

“晚辈苏烨，见过李夫人！”

苏烨谦和地上前见礼，朝端身雅坐一旁的贵妇人投去善意的浅笑。

“你便是那秀面鬼医，烨大夫？”李胡安的妻子郭氏一身及地淡雅鹅黄的锦衫袄裙，修身雍容而华贵，妆容精致装扮得体，起身的当口引得堂内的众人投来几许探寻的眸光。见苏烨冷眸微敛，才纷纷收回了视线。

“夫人唤我烨就好……”

郭秀安眸间晶亮审视着眼前女扮男装的娇俏人儿，简单大方从容而不迫，磊落光明的气质乃帝都贵女之中亦为少见，欣赏之色一划而过。想及来意，心内思忖着用词。

郭秀安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凝视苏烨淡漠的眸子：“烨大夫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超的医术，实乃我大梁之福，想来烨大夫的家人亦是多有欣慰和骄傲呢！”

“夫人谬赞了……不知夫人此次亲自前来荣锦堂是为寻医，还是问药？”

收起心绪，郭秀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依然清冷的人儿。唇间轻启，优雅安然：“这是一份小小心意，还请烨大夫笑纳。我儿李流当初不识烨大夫身份，多有得罪……”郭秀安话落，亲自将一个方形锦盒放到苏烨的手上，还特意拍了拍苏烨的手背，眸间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若单纯的只是因为当初李流在荣锦堂嚷嚷着要抓人一事倒也还好，只是这看似温柔亲和的尚书夫人似乎却并不仅仅如此。若苏烨不曾记错，李夫人出自郭家，与镇国公府的大房乃是本家之人，细究之下苏烨与之还得唤一声“阿姨”。

“夫人客气了，当时李大人也是职责所在罢了。若非烨一时不名真相多有得罪……皆是误会……误会……”

打着太极，苏烨掂量着手中锦盒的重量。心思急转，搜寻着近日来围绕她自身所有发生的事情。终是无奈叹息了一声。

前往荣锦堂看诊的病患素来不少，如今门口又停着一副官家轿撵，自然惹来不少观望之人。见苏烨手中赫然端着锦盒不撒手，脸上还有笑意。想来真的是诸多可能在空气中发酵扩散。扫了眼四周，苏烨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将锦盒抱在怀中。苏小篆伸来帮忙的手也被她故意拍开。

“既然烨大夫如此大度，妾身那担忧的心思便可放下了呢……翠儿，快将我给烨大夫准备的上等茶叶端来……”见苏烨收下锦盒，郭秀安朝婢女吩咐道。

没一会儿，几包包裹细致的茶叶就出现在苏烨的面前。

“那就……多些李夫人的抬爱了！夫人若是日后有需要烨的地方，还请及时开口……烨定当竭尽全力！”

苏烨越是谦恭的姿态摆着，越是让尚书夫人满意。听到苏烨的话，郭秀安唇角勾起，闪过一抹讥诮。

传闻不可尽信！不过也是位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野郎中罢了！

“这天色也不早了，妾身还有一些事情急需前往处理……那就不叨扰烨大夫诊治了……”

“夫人慢走……”

郭秀安优雅起身，带着一丝满意坐上轿撵离开了荣锦堂。

“师父，你刚才……”

“去，吩咐下去……今日我不接诊……有点累……我先回厢房了……”

苏小篆看了眼门外远去的轿撵，又回眸看了眼自家师父神色凝重清冷异常的样子，点了点头，朝柜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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