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十五月圆之夜，月华如水倾泻而下，照亮了静月庵佛堂后院里的花草各木。苏烨依窗而立，黑眸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没有光亮亦没有丝毫的波澜。她不喜欢如今夜般的月圆之夜，亦如十几年前，孩童的她被遣送到此的那个晚上——一轮皎洁之月如明镜般挂在天幕，清冷的月华扫在幼小的心灵之上，像根永远处置不当就会随时刺痛心口的刺。

“姑姑，今晚的夜色很美。烨儿好久都没看到过这般硕圆之月了呢！”

厢房之内静谧安然，苏烨的柔声细语回荡其中。回身凝住床榻上安静的人儿，胸膛稍许的起伏终是让苏烨心安不少。

已经过去三日，苏烨不眠不休地陪在这里。她使尽浑身解数，才替归一师太尽力蓄上了三天左右的命脉。如今，五脏六腑毒素攻心，胸口那一刀直接加速了毒素的蔓延。而月圆之夜的阴寒之气最为昌盛，却也最容易成为摧毁整个诊治过程的一把稻草。把她奉若亲生女儿来抚养的姑姑，是否能够挺过这一关，身为医者的苏烨心底之湖早已乱了开来。

“晓玟！”

“姑姑！”

此时厢房之门遭人奋力打开，一声沉痛而入。苏擎封与几个儿子一路快马加鞭而来，未曾想竟会发生此等之事！

苏烨没有动，她的双脚仿若被定住一般立在窗前。些许呆滞着接受几位兄长投来关怀的目光。

“烨儿”苏辰逸意欲上前，却看到自家妹妹对他摇了摇头。放在轮子上的手无奈又心疼地收了回。众人围在了床榻周围，看着气若游丝的亲人，脸色十分沉痛。

“你给我过来！”苏擎封进门之时就已看到隐藏在黑暗角落里，凭窗而立的娇小身影。心中怒火直烧胸口，不顾儿子的阻拦径自将苏烨拉了过来。

“你不是医术高超吗？秀面鬼医的头衔还不能救回你的姑姑吗？怎么竟还是让她这般狼狈地躺在这里！”话落，苏擎封第一次掌掴了自己的女儿。“啪……”响声入耳，苏擎封些许怔楞地看着自己稍许颤抖的右手。他才惊觉自己适才做了什么。

“烨儿？（父亲）！|”苏辰枫、苏青同时上前，挡在苏擎封与苏烨之间。

“父亲，这事不能怪烨儿。她也不想一回来就看到姑姑这般模样……通过影卫我已经大致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姑姑这事儿，不能怪烨儿啊！”

苏辰逸着急地开口，看了眼白皙的脸颊上泛红的手掌印，苏烨平静无波的样子更是让他担忧不已。

“哥……你，来了……”归一师太听到动静幽幽转醒而来，待她看清是苏擎封等人后，惨白的脸上努力挂上微笑。苏烨见此，身手迅捷地协助归一缓慢坐起身，并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烨儿……谢谢……”归一师太唇角勾起，试问又有哪位神医能够在她回天乏术之时，还能替她挣得三日的苟延残喘，只为见到心心念念的家人一面！

“晓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真的是被苏玄那个逆子所伤吗？”

苏擎封的问题，归一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敛眸，艰难地向坐在轮椅上的苏辰逸招了招手：“逸儿……你打小，咳咳……就心思沉稳，聪明机敏。烨儿的性子……你最是，清楚不过……她聪颖乖巧……若，若日后……我，我不在……帮我，帮我照顾……好，她……”

“放心吧，姑姑……逸儿即便是拼尽这条性命也会护得烨儿周全！”

苏辰逸上前握紧早已颓然无力的手，目涩沉痛郑重地保证。

“青儿……姑姑我，怕是无法……再……继续，继续帮你了……”归一的双眼几度挣扎，终是在苏烨凌厉一针刺入穴位后立马有了些许的精神。靠着苏烨，归一努力将心中之愿一一交代。

“兄长……辰枫……留下，其他人，先出去……烨儿，你去把玄儿找来……我有话……说……”

依照自家姑姑的嘱咐，苏烨兄妹几人走出了厢房。天上银月满盘洒了院中一地的光华，清冷的山风徐来几许冷寒，沁入骨髓的寒如锋利的刀一道道剐着有殇囤积之人，仿若周遭的气温都降低了几度。轮椅发出的声响敲进在场之人胸扉，划破了外在的铠甲，一地皆殇。

“瞳，去后山顶将九爷唤来。就说少卿想见他最后一面！”

苏烨叫来瞳，抬头冷睨灰暗的东北方向许久。

而初春的夜晚仍然是有些清冷，外加夜间山风徐徐而来。对于刚爬上静月庵后山山顶的清雅男子而言，却是冷彻了心底。他些许瑟缩地攥紧斗篷的衣领，仿若他能抓进手中之物便只剩下这件做工精致的斗篷一般，捂住左胸口，俊逸的面容之上却满是痛苦之色。

“主子……”

影及时搀扶住差点摔倒的苏玄。“大小姐既然有办法延续归一师太的性命已多达三日之久，想必定然也是有办法帮助主子解掉这歃血契约的。主子何不将此事告之大小姐，又何苦要独自承受这蚀骨之痛呢？”

“既然是歃血契约，你我身为众生苑之人就该清楚：歃血契约一旦建成，除非一方死亡，不然就会以永生相伴、承受彼此的伤痛而活着。只怕是天神下凡，也恐无力回天。”

“能够延续姑姑的性命之法，便是以命换命吧？”苏玄独自感叹，任由山风吹乱他的鬓发。星眸不再有色彩，山顶朝下而望去，静月庵后院的灯火通明。既像是支撑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又像是击溃提防的催命符。

月华之下，一袭黑色身影迅捷而来。

“奉少卿之命前来相邀九爷于佛堂一叙！”

“主子？”看着瞳丝毫不愿多呆的冷然离去背影，身为苏玄的影，眸神复杂，有些替自家主子感到无奈。

“无妨！扶我下山吧……”苏玄感知着身体中的痛意逐渐在减轻，心口却越发的沉闷起来。突然，胸口钝痛一紧，朝影大声喊道：

“快，带我飞下山！”

苏玄在影的相助之下很快就进入了厢房，当苏擎封和苏辰枫父子二人瞧见传说中的“凶手”出现时，愤怒地直接动起了手。但很无奈，父子二人虽然联手皆无法近得了苏玄的身。

“如果你还算是我苏家之人，就不要怯懦地躲在影卫的身后！这样的九爷，本少爷瞧不起！”

苏辰枫言语不悦，带着一丝不可饶恕的誓言般稍有空隙便欺身而来。却很无奈“叮！”影一刀就将苏辰枫的暗器挡回。

“都……住手！”

归一师太努力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对上苏玄眸间的沉痛之色，了然地朝他招了招手。

“你们父子，出去吧……我，我想，单独跟……玄儿，说，会儿……话”

见苏擎封父子准备离开，归一师太想及某些，又补了一句：“哥，无论，无论结局如何，你，你不可横加阻拦……”

认真等待着苏擎封的回答，归一师太靠着厚实的枕头脸色惨白。

苏擎封让自己的儿子先行离开厢房，然后，他却静默地走到厢房门口。缓缓回首间凝住榻上的身影，眸间闪过万般的痛楚。像个突然被人刺伤的伤患，埋怨老天爷的不公之时他还承受着会再次受伤的可能！瞥了眼出现在厢房内的苏玄，苏擎封终是缓缓开口：“好，我不会阻拦！”

听到保证的话和苏擎封离去的脚步声，归一师太眸神微敛。最后缓缓闭上了眼，她没有再看一眼坐在榻前的苏玄。这位在她眼里最为出色的年轻人，永远皆是一副凡事无忧之姿的九公子，此时却是眉宇深锁，身躯索瑟，眸间是挥之不去的忧伤。

“姑姑，不怪……你……”归一师太轻声呢喃着，忍住逐渐上涌的腥甜，脸上平静无波。

“姑姑……”苏玄低沉了唤了声。

“若我，走后……你，可否，原谅……”

“不会！”苏玄斩钉截铁地答道。他不是佛家之人，没有悲怜天下的认知，更何况歃血契约直接斩断了他与心爱之人的缘分，难道老天爷要连让他泄愤的机会都拿走？

不，他偏不！

看着一脸坚毅的苏玄，归一师太像位早就猜到答案的智者，冲苏玄笑了笑。

“欲戴……王冠，必先，承，承其重……让烨儿，离开这……离开，你……”

“不，我不会放开烨儿的手。死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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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一师太和苏玄聊了不到半柱香的时辰，苏烨就冷寒着脸推开厢房之门走了进来。苏烨未有瞧上苏玄一眼，只是将归一师太靠在自己的怀中，指腹时刻感受着脉搏的动向。

然而坐在一旁的苏九爷掩于袖内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没入肌肤之内，留下鲜红的痕迹。却并未有任何的痛楚。

“我，我累了……烨儿”

归一师太对着准备提针扎穴的苏烨摇了摇头。纵使苏烨医术了得，可五脏六腑皆以开始腐朽之感令这位清雅的师太有些自嘲后的无奈。这，虽能延缓它离开这个人世，让她见了想见的人，但若继续让她忍受这些……她已多活了三日，足够了。

“好，我就在这陪着姑姑……”苏烨收回手中的银针，然后朝虚空吩咐了一句：“让他们进来。”

烛火轻燃，岁月如境，任随也逃脱不开这一地成殇的逝去。归一师太自苏烨进入厢房之后没多久，便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直到东方的启明之星高悬于空，归一师太张开眼，扫了眼陪在她身旁的家人们，带着一抹浅笑，安心的离开了人世。

位于僻静山间的静月庵，迎向第一缕阳光洒向地面之时，苏烨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厢房，亲自敲响起了暮钟。“噹……噹……噹……”七声憾动山野，一声比一声沉重而坚定。钟声悠扬，仿佛能够带上人们的哀思而传到很远，很远。所有人都在担忧着面无表情的苏烨为何会没有落泪，以至于丧礼完结之后，“冷血无情”的标签已经贴在了这位不会落泪的人儿身上。

后山山顶，一众之人立在墓碑之前，哀思沉痛，悲伤难掩。

“姑姑最疼你，可你却不曾为她落下一滴泪。怎么，就因为凶手是苏玄，你替他感到委屈，冤枉了？”七日未曾阖过一眼的苏烨，平淡地看了眼朝她发难的七兄长。仍然未有开口说话。这几日，无论是谁与她说话，她都是这般模样——像个旁观者参与这一切。不闻不问，不说不寝；更像是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任由其他人对她如何，她皆以默然和安静以对。

“啪，啪，啪……”

苏擎封来不及阻止，就只见到苏辰枫向苏烨扇了三个巴掌，响彻在场所有苏家人的心中，或疼或无奈。除了从影卫那里知晓一丁半点的描述，归一师太的死与苏玄绝对脱不了关系的推测外，目前基本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凶手到底是谁……

“烨儿？怎么样？七弟，你怎么可以这般对待自己的妹妹！太过分了……”苏辰逸推着轮椅上前，挡在苏辰枫与苏烨的中间，些许愤怒地看着苏擎封这位苏家的一家之主。

苏烨敛眸，任由脸颊上逐渐红肿起来的痛意，未有理会兄长的关心，绕过苏辰逸和苏辰枫二人，冷然地走到一家之主的身前。冷凝的眸，淡漠的眼，身躯端坐缓缓对上苏擎封威严的脸色。

“我要做少卿，希望家主能够成全。”

这是归一师太死后七天里，苏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将在场的众人给震惊到了。

“那你可知，成为少卿的资格都有哪些？”苏擎封认真审视着眼前唯一的女儿，许久后才开口问道。即便知晓自家妹妹将他的女儿自小便当成了少卿的人选来培养，但于整个家族而言，他的女儿依然太过稚嫩和天真，根本无法担当此大任。

“我已答应参加月底的少卿之位争夺，适才只是通知家主一声罢了！”

话落，苏烨转身离开了墓地。留下苏擎封等一众苏家子弟们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时光荏苒，岁月流逝如弹指一挥间。十五日后苏家大本营，帝都城外一处别庄大厅之内。宗族族长苏研和苏擎封这位家主分列首座，手中拿着最后试炼的结果，一语不发。互视几眼之后，才将目光投向站立厅内的六位参与争夺少卿之位的苏家子弟。除却苏辰逸是被苏擎封生拉硬拽而来，其他五位包括在场唯一的女性成员苏烨皆为自愿参与。

“经过七日的试炼，如今，本族长的手上便是你们的成绩……而取得第一名者，将是苏家第十三任少卿”苏研捋着山羊小胡，双鬓微白的他精睿的眸子扫了眼恢复女装的苏烨，眸间迅速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莹莹如花，桃之妖妖。虽是女儿装扮，苏烨却没有穿戴女子常有的裙装褥褂，却是一身红色骑马装束，飒飒英姿而然。只见她安然地立于最后，眸间无波无澜。像是一潭死水却在不经意间闪过一抹令人难以忘却的探寻之色，机敏而俏皮。一根白色锦带高束而起的长发垂至肩头，利落大方。眉间一点朱砂红像是红尘俗世纷扰后残余的一滴血泪，令人惊艳它的美却也不得不去在意它的殇。

成长的代价无非如此。苏晓玟若不是成为归一师太，也许她永远承袭不了少卿之位。从调查的结果来看，没有人比眼前这位娇小却很淡定的长房所出女儿更为适合少卿之位了呢。

“家主，是你来宣读结果，还是……”

“小叔叔，您来就好！”苏擎封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心中隐隐地痛惜。

原本有些圆润的脸如今瘦削了许多，下巴尖削得仿若一把利刃随时能够戳伤一切之物。大眼冷然，平静无波的脸部僵硬得像是被人点了穴位一般，无论在试炼里遭到对手的嘲笑、刺伤或者是来自苏辰逸这位兄长的关心，她都是冷漠地选择置若罔闻。就像是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她的笑容不见了，温暖亦不见了。即便是他这位当爹之人，也无法唤得回已经远去的心。

苏烨从静月庵后山离开之后，便再没有回到镇国公府。甚至连静月庵里都瞧不见她的身影。苏擎封派去静月庵查探消息的影卫曾蹲守在那一连十五日，未曾想，她终是来到了这里。

“好吧，那就让我来揭晓……咱们苏家第十三任少卿，究竟是何等角色……”苏研伸手遥指，笑意满怀地说着：“丫头，还不过来？”

指着苏烨的手臂没有放下，苏研眉宇上挑，眸间闪过一丝笑意。

其他五位参与竞争之人顺着手指的方向，看着在场唯一的女人，心内思绪万分纠结。恐怕也只有苏辰逸一人是真心地替自家妹妹高兴，她终是得到了她想要的。推着轮椅上前，苏辰逸温润开口：“恭喜你，烨儿”

“恭喜你了，烨十三！”

“恭喜！”其他四人皆投以恭喜的姿态。

“谢谢！”这是苏烨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仿若许久不曾开口，都快忘却了如何表达，捎带些许的艰涩，苏烨向自家兄长作揖一礼。

就这般无惊无喜地得到了少卿之位。苏烨躬身上前，聆听族长的教诲。

“丫头，可有何话想说的？”苏研敛眸，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少卿令牌递给苏烨。近距离望入苏烨眸间满布的血丝，心内些许不忍，终是无奈地暗自叹息一声——终是有情之人难于齿，无情之人易于言啊。人生极致的伤悲只怕是连哭泣的资格都被抹去，无泪时心中在滴血，成眠时而她却清醒着独自悲痛……若非自身是位医者，只怕这世间再无眼前之人！

“既然无话，天色已晚，那便早些回去休憩吧……你是苏家第一位妙龄少卿，人生的路途还很长远，你且好生珍惜……”见苏烨并没有回复自己的话，苏研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慈祥地说着。

随后将眸转向其他参与竞争的五位年轻男子：“尔等虽然没有脱颖而出，但纵观几轮试炼后的成绩，此届整体水平只怕是高于过往几届。作为一族族长，我感到很欣慰！”

“三日后，新任的少卿会第一次正式参与到整个家族内的所有事物当中来。到时，还请各位能够做好本分！”

苏研的话带着十二分的警示飘荡在宽敞的大厅之内。令原本有些小心思的竞争者脸色瞬时难看几许。在大梁，嫡庶有别，长房、二房有异。是以那些与苏烨竞争少卿之位的同族兄弟们，他们在苏家的身份和地位皆比苏烨要高些。更何况，苏烨的身上还有当今圣上曾经下旨驱逐于外的印迹在，是以，苏烨当上少卿之位无异于直接打脸了整个苏家的脸面。

而只有参与一同试炼之人方能真正体会到苏烨的强大，她根本就不输于任何一人。无论是从手段还是心思算计上，甚至是肚量和眼光之上……这场试炼，只怕唯有他们会记得那抹娇小的身影冷寒的眸中闪过的锐利，如地狱使者般手持镰刀挥舞仿若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斩断！

苏烨很是听话地拿着令牌离开了大本营。后来，苏家族长苏研有次无意间问起看守大门的护卫，如何看待苏烨这位妙龄少卿之时，只见看护沉思几许以后，说了八个字——鲜衣怒马，身姿风流。毕竟当时，他们这位新晋的少卿是骑马离开的。

而这一切，似乎在族长的眼中都成了对于少卿最好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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