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苏小姐，可是识得我家娘子？”余广延听到苏烨的问话以后，整个人的心绪一下子犹若被飓风扫过的海平面波涛汹涌，偶间掀起巨浪拍打上海边的石崖，每一声都带着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的期许而来……一时无法平静。期待而焦急地凝视住眼前的娇小，一身淡雅如菊的气质倒也让他心安不少。余广延稍许意外，却有忍不住出口。

苏烨浅笑，任由余广延抓住她的手臂紧张又期待的模样，让这位自小在庵内长大的苏家小姐心弦为之一颤。仿若某些她还未有懂得的情感趁机流进了心湖之中，泛起圈圈涟漪。而她此时竟然想起的是那双璀璨而夺目的紫眸？

纵使余广延为人稍许木纳，可来自身后不同方向的俩处浓烈注视仍是让他下意识的瑟缩了下，惊觉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苏家小姐的手臂。尴尬又颇为不好意思：“对不起，在下一时失态，还请九爷和……见谅！”同时，只见余广延歉疚而端正身姿作揖了一礼。

“他是我的兄长，苏辰逸。你可唤他：六爷……”苏玄会意，指着优雅端坐在轮椅上的苏家老六向余广延介绍道。兴许也是发觉自己与兄长对这位刚刚恢复记忆，清醒过来的城防兵护卫队长严苛了些呢。

“快别这样，对于你的夫人……我很抱歉，当时未能将她救活……”苏烨敛去复杂的心神，未有瞧见自家兄长眸间闪过的担忧，略带着一份歉意向余广延解释道：“由于当时我的伤口流血过多，从门房内醒来，我寻着踪迹却未能走出多远，再次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彻底清醒而来，我人已在乱葬岗……”

苏烨回忆起当时她从一堆尸身的乱葬岗中醒来，肩膀处的伤口依然还在渗着血。她很肯定，若不是这般疼意，只怕她早已去了阎王殿报道，那时，奈何桥下就会多出一朵彼岸之花了呢。自嘲间，她看到了一名相貌清秀眉眼温柔的孕妇侧身躺在不远处的大坑中奄奄一息。来不及细想，她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快速来到孕妇的身旁，望着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腹部，不断尝试止血的举动，苏烨被她的坚持而感动。

“大人和孩子，你只能保一个……相信我”不知为何，苏烨将心底的话说出口时特别的难过。仿若自己就是个凶手泯灭了人性，甚至连一丝的希望都不给孕妇。

“救救我的孩子……求你，咳咳……”而孕妇却是不假思索间回复道，嘴角挂着鲜血而眸中却是充满了希冀，投向苏烨的眼光也捎带了一丝请求。“求你，姑娘……我是，咳咳……沧州城防护卫兵队长，余……咳咳，广……延的妻子……我是雨秀，咳咳……咳咳……”

只见自称唤作雨秀的孕妇，不时地咳嗽，每咳一下嘴角的鲜红就越发的多起来。胸口起伏不定，双眸逐渐失去了焦距。可嘴里依然在呢喃着：“救孩子……孩子……求你……”音量逐渐转弱最后消失在秋风萧瑟之中。

她不是苏烨遇见的第一个孕妇，却是最为特别的一位，也是令苏烨心生敬佩的一位年轻女子。她的肌肤看上去很白皙，不像一般乡下粗使的农家女。纤纤玉手间戴着一枚紫色牡丹形状的玉石戒指，修长的指骨却已毫无生气。

“忍着点儿，我只能这样了……”苏烨身为医者的素养让她无法忽视孕妇即将流逝而去的生命，快速地从靴子里取出匕首和银针——从孕妇目前的状态来看，自行分娩几无可能。沉着冷静之余，苏烨替孕妇号脉到诊治，直至拔出匕首划破孕妇的肚子仅仅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银针扎在重要的几个穴位之上，孕妇羸弱得仅凭一丝毅力支撑着意识，眸间温柔脸上带着微笑。

肚子划破的同时鲜血直流，苏烨没有办法只能再次施针，无良药及时供给，也无干净的待产之所，一切只能从简从速。与阎王爷抢人是件既耗心力也费体力的活儿，汗意早已将苏烨的背部粘湿。肩膀的伤口进一步恶化。

孕妇的出血情况暂时得到好转，苏烨便继续手中的动作。未过多久，她的手中便多出了一具男婴——周身鲜红黏腻着血液，却是未有开口。因为未有足月，男婴的体质就会偏弱一些；小脸皱巴巴的双眸紧闭，却也未有看到男婴有任何的动静……苏烨脱下她的外卦将男婴包裹其中，转身背对妇人而对男婴的背部轻拍了几下后施了银针。“哇……”一声啼亮之音后，男婴的四肢缓慢的开始蠕动。

终是将担忧的心神归位，苏烨将男婴抱给频临弥留之际的妇人。

那是苏烨见过最美的一幅画面——清晨的微光透过云层照耀而来，妇人努力坐起身，借着靠在苏烨怀中之力，双手将男婴接过，捧若珠宝的虔诚般模样竟让身后的苏烨为之动容万分。眸中晶莹无声滑落，没入黑焦的泥土……一瞬永恒！

妇人的脸上永远挂着祥和的笑容，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兴许是母子之间的感应，男婴在母亲的怀中安静地晃动着小手……也许，这便是亘古不变的传承，妇人用极致的母爱让男婴诞生来到这个世上。

记忆流转，犹若手中的热茶，热气散过之后徒留一室的空荡。

苏烨回神，谦和地开口：“不过，我将令郎救了下来……”

“什么？！”余广延激动得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苏家小姐。“是真的吗？我有儿子了？”

“我真的有儿子了吗？”余广延忠厚老实的脸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色彩，稍许的语无伦次间不断追着苏烨想要肯定的回复。

见此，苏烨浅笑安然，向激动不已的余队长解释道：“千真万确！因为当时我能力有限，夫人要求我力保孩子……这是她临终前交给我代为保管的戒指，她还说：孩子取名为念鱼。”

从腰间的锦袋中取出雨秀夫人临终之时，托付给她的紫色玉石戒指。并向苏烨言明了念鱼日后若要找寻亲爹之时，他的父亲的体质特征以及他手臂上的胎记形状……如今，苏烨一一转达到余广延的面前。

“因为念鱼是早产儿，体质稍微偏弱了些。不过你放心，我委托了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照顾着他……等过些日子，我会亲自将念鱼给你抱来……”

一直静默无声的苏辰逸和九爷二人，执杯相对，皆从彼此的眸中瞧出了深切的担忧之色。他们的妹妹聪慧间带着容易伤春悲秋的细腻，重感情而且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乱葬岗那里发生了如此惨烈之事，只怕实际情况远超他们的想象。江掌柜曾经说过，她在那里救走了俩位男婴。而她适才却未言一语另外一位男婴的存在？她的眸中太多的仁慈和悲悯，就连面对余广延，这位沧州城护卫兵队长，她都舍不得让他感受到原本浓厚的悲戚。

余广延眸神深情地望着掌心的戒指，透过做工精良的牡丹花形戒指，仿若看到了那素日里待他温柔体贴的妻子就立在门口，温暖地冲他笑了笑……睹物思人乃人之常情，苏烨及时地拉住余广延痴缠其中的行为。无奈地摇头，好在，他的师父已到门口。

于是，苏烨故意大声唤了声：“拜见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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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烨一行回到沧州城已有几日，而此间的天气却远没有上一次的好。多日里的连绵细雨清洗着整个沧州之城，落叶缤纷聚了一地，像是一场即将告别的盛宴，主角们徐徐缓缓间离开了舞台，徒留一地的沧桑。街市的拐角也未有了过去以往般的热闹，显得更为肃静且冷清。

恢复男装装扮的苏烨眸神更加的清冷，如兰的气质中带了些青竹的硬节。苏烨打着伞状似未有发现身后鬼鬼祟祟的异样，继续向前走着。天气转冷，街市上的人儿也是熙熙攘攘与苏烨擦肩而过。往日往事，历尽繁华也竟荒凉……在替雨秀接生之前，其实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向乱葬岗附近的山石躲去，后面跟着一群黑衣之人。于是她的腿比她的心更快的做出反应，追了上去。

“恩人？太好了，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没有任何的预兆之下，她曾经在沧州城门附近的帐篷内救治过的男婴便如此这般飞进了她的怀抱。中年女子与几位男子各自艰难应对二十几个黑衣人，很快就落在了下乘。其中中年女子腹部中了一剑，三位男子心脏一刀毙命倒地。像是一场专属高手间的屠戮，苏烨查探婴儿是否受伤这及短的片刻，中年妇女他们几个已经离开了人世。

于是苏烨开始带着男婴跑路，可有伤在身，确也跑不出多远——乱葬岗的大坑仿佛专门为她开出了一条不归之路。黑衣杀手们很快就追上苏烨，几番凌厉攻势之下，苏烨已是大伤小伤无数。但为了能够知晓对方的身份，苏烨终是走出了那一步——故意向黑衣人暴露出空门，俯下身子将男婴放到地上。见黑衣人一齐逼迫而来之时，苏烨蓄上所有之力，旋身而起，欺身相迎。双匕首在手中宛若游龙出海，翱翔九天。所过之处燃起碰撞的火花，短兵相接时匕首敏锐而划过。像只凤凰涅槃而生，这便是嗜血的代价。

一刀毙命！

如今想来，那些杀手故意隐藏他们的招式手法，居然敢拿他们自己的生命来与镇国公府的小庶女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交易。

思虑间苏烨已然走到福来客栈的门口，望着匾额上端正的“福来”二字，心下一暖亦如那浅笑间露出的小虎牙。既已出口会将念鱼抱回给余广延，是以苏烨今日前来，主要还是为了兑现承诺。

那一日若是没有子书墨最后的相救，只怕……苏烨回到帝都之后，曾在九哥的书房内看到一份关于子书家族的讯息。除却皇商的头衔，子书家族的历代家主皆为众生苑的才子。已然成为家主的子书墨自然也是云海大陆上令人憧憬的众生苑之才。而奇怪的是，未有人知晓他在众生苑的真正等级；也未有人清楚他的行程，是以，子书墨终是要有面对来自外界质疑的勇气。

“曾伯，是我，小叶”

苏烨见曾伯的厢房门大开，于是朝内走去。

厢房内始终萦绕着一股药的清香，陈设也依然还是习惯在最大的桌子上摆着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药碾，药锤等处理药材之物一应俱全。想及被救那几天，苏烨与曾伯在一起讨论医术的时间远比她自身养伤的时间还要长一些。面对医术上的严谨与探究，苏烨就像张海绵一般不断吸收着周遭的水分逐渐饱满她自身的学识和认知。

坐在俩个木质婴儿床的中间，苏烨心中泛起丝丝暖意。俩个小家伙想来是被照顾得很好，从右侧婴儿床上取出一张纯棉的垫子，只见上面染湿的一小部分就像一只猫儿偷偷来过，留下可爱的爪迹，还残存了些许的余温。

“喔喔……咱们回来把膏药抹了，就继续带你出去溜达怎么样啊，小念鱼？”

苏烨闻声而浅笑，端身立起朝门口看去。只见头发霜白的曾伯慈爱地抱着襁褓中的念鱼，吹着胡子逗着乐，身后跟着子书的女护卫落英，她的怀中抱着已经可以自行立起身子的无歌。“丫……丫”喃语，无歌很远就瞧见了房中的苏烨，一个劲儿地身子朝她倾来。

听到声响，曾伯和落英都发现了等在厢房之内的苏烨。意外之余，二人见到她时的神情，却远未有苏烨那般自然，仿佛有什么事情很难启齿一般？

“曾伯、落英，我回来了！”

呆立片刻，落英最先反应过来，欣喜间将无歌送到苏烨的怀中。还一副打趣道：“这个小没良心的，刚才是谁帮你倒蜂蜜水喝的来着，这会儿一见到相貌好看的，就忘了我……诶”

任由无歌亲昵地在怀中欢脱地扭动小身子，苏烨的眸间蓄满了笑意。爱怜地抱着——孩子是天底下最为纯净的人儿，美好得仿若春日里的万物生长，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无歌的气色恢复的不错，想来这段时间辛苦落英和曾伯的照顾了。烨儿在此谢过！”

谦谦行礼，盈盈风华。曾伯将小念鱼放回婴儿床后，欲言又止终是隐忍而过。独自走到大桌旁边拿起一瓶绿色罐子，将它递给苏烨，面无表情地吩咐着：“这是给念鱼外用涂抹的药，我还有点事情，需要去厨房一趟”

话落，人已走出厢房。如此反常的曾伯令苏烨有些费解，不知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又开罪了这位长者。无奈之下，打开瓶盖。立时一股茉莉的清香扑鼻而来，夹杂着天山雪莲的幽然之息……“酥醉春”可是极品的活血化瘀之膏药，一般市面上并未有售，难不成这是曾伯亲手配制而成？苏烨大眼晶亮，将无歌放到另外一张婴儿床内，温柔地哄着：“姑姑要去给弟弟抹药，无歌要乖噢……”

仿若真实听懂苏烨言语中的意思，无歌安静地眨着大眼睛趴在婴儿床的边缘，就这般探着脑袋好奇地望着苏烨，也不吵闹偶尔间还会冲苏烨投以纯净的笑容。

而稍微小些的念鱼同样是安静地呆在襁褓中，肉嘟嘟的小脸，娇嫩的唇，俩只大眼忽闪间澄亮，令人心安和欢喜。打开襁褓，看到念鱼原本极近废去的双腿也有了重塑好转的迹象——她与曾伯的选取的医治手法是对的，太好了呢。

苏烨心中甚为满足，咧开嘴笑了起来。

“哼！就知道自己笑得开怀，也没见你关心过他……”曾伯立在门口一脸嫌弃地对苏烨吼了几句：“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救了你，为了你耽误了家族生意……临走之前也不说一声，现在回来也是不提前说……”

“听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规矩和礼貌总是学了不少吧？可我怎么觉得你身上连最最基本的问候都不会了呢？”

“明明是女儿家，非得学着男人装扮。那你倒是装扮得再认真些啊，别让有心之人看出来才是……”

曾伯吼完话，怒目瞪了苏烨几眼。然后又跑去大桌旁捯饬药材去了。

倒也算是位性情直率的老头，被人莫名骂了一通，苏烨疑惑之余倒也知晓了不少讯息。耳际缓缓发热，依照子书墨的才情想必很早就已识破她的女儿身份，却是谦和有礼的未有拆穿帮她隐瞒。很是感激！至于耽误家族生意……也许，她要回去请教九哥哥了呢。

“曾伯，对不起。烨儿从未刻意想要隐瞒女儿身份，但行走江湖，男装方便些……”

苏烨些许歉意，朝曾伯郑重地作揖一礼，诚意十足。

落英一直安静地立在一旁观望，眸神复杂敛去心神中的那份计较。苏烨于她而言更多的只是自家主子在意之人，不曾亲口表明心迹，不曾言明心中的想念罢了。而眼前的这位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来去自如潇洒无间，像一阵风不会为了谁而选择停留……是以，这般错过，也许只是天意而已。

抬头扫了眼窗外阴沉依旧的天幕，子书墨的女护卫收敛心情，替苏烨倒了杯茶。

“苏小姐，喝口茶润润嗓子。不知你的伤势可是好一些了呢？帝都的问题都解决了吗？”

“谢谢！一切都在往合理的方向发展……”

苏烨未免增加担忧她的伤势之人，索性婉转得有些含糊其实。帝都的问题，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解决。而她现在能够做到了，兴许只是顺从自己的心而已。走压了一口茶，然后走到婴儿床旁逗弄着念鱼和无歌。

“烨儿今日前来是因为找到了念鱼的生父，想着是否现在能够让他……”

“念鱼的腿疾基本无碍，只需定期替他擦抹药膏即可。抱走也好，这日后啊，我还能睡个好觉……”

“至于你给的银两，还多出那么一些来……”

曾伯言语中仍然带着一丝怨气和替他人打抱不平的怪诞，药锤有一下无一下地敲在细碎的宫铃花上。花瓣早已敲得细碎辨认不出，唯有这满屋飘散的幽兰之香令人心旷神怡。

“曾伯……烨儿是不会要回的”

苏烨略显无奈，曾伯的脾气就像个孩童，说变就变。

“你就是要了，我也不会还的，哼！”

“那烨儿就将念鱼和无歌带走了……这段时间非常感谢曾伯的照顾……”苏烨毫不客气地将念鱼抱起，然后对着一旁的落英女护卫寻求帮助：“不知落英姑娘能否帮我一个忙，替我抱着无歌走一遭？”

“好”落英点头答应，冲有些别扭的曾伯做了个鬼脸。更是让那老头儿吹胡子瞪眼：“要走就麻利些，休要耽误我制药！”

苏烨苦笑不得，终是临出门时，轻轻地落下一句：“代我谢谢子书家主，日后若需要烨儿的地方尽管开口！”

转身只留曾伯望门兴叹一声：“诶，纵然情深，奈何缘浅……”

沧州城的雨持续地下着，绵绵潮湿，沥沥清冷。愈发空荡的街市上一男一女各自抱着一个男婴，单手撑伞眸间带着极致的温柔，像是冰山化水流入人心。

当余广延怀抱一双大眼可爱，眉眼与妻子一模一样的念鱼时，他甚至都忘记了笑容，瞬间仿若被注入一股强大的暖流让他整个人神采飞扬，像个高大的慈父那般细致而温柔，像得到世间最为美好之物那般细心呵护……

“烨儿……”

苏烨立在院落的一角，望着余广延小心翼翼地抱着念鱼。些许羡慕，几丝落寞在这纷扰的尘世间缓慢而沉淀，殇离别……听得九哥一声温柔，苏烨眸中带湿钻入兄长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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