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云庄宅院内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云庄最高掌舵者怒不可收地抓起云庄弟子的衣领，大声地喝道：“什么叫不知去向？难不成尸体还能自己长脚飞了不成？”

“是真的，属下与成一亲眼所见。不敢欺瞒庄主分毫！”成三任由掌舵者越发收紧地拳头打到胸前，单膝跪地真诚地望着庄主，希望他能相信自己所阐明的一切。若非亲眼所见，成三定也不会相信“死人会自己跑”这一说法——昨夜恰逢他和成一值夜，午夜之前香堂内一切正常。直到他与成一皆有些困倦之时，不知何处吹来的一股邪风将他俩吹得困意全无，却是惊悚地看到自家世子从天而降，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吓得他俩哆哆嗦嗦间忙向世子行礼，却遭到他的直接忽视。眼睛虽是张开的，却是空洞无光。双手虎口的植物开出了一朵朵黄色的小花儿，远看像是世子手拿花束一般。成三与成一任由诡异又些许惊悚行为的“世子”，一路目标明确地来到后院围墙停了下来。未曾想，世子竟然凭空跃起，消失于街道拐角。这让呆在云庄多年的成三更为惊骇不已，颤栗间手中的刀掉落地上——云世子自小就不喜习武，是以轻功压根就不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成一直接追了上去。而他打算回来禀报云庄主。

可庄主居然不在宅院，直到今日清晨一早，成三才好不容易等来了掌舵者。他甚至开始怀疑，以世子现今这般身手是否已将身后尾随的成三给杀害了呢？

而面对突来变故的云庄主，此时神色严肃地与身旁的王瑜质对视几眼。这位来自药王谷的六品医仙曾经就断言过：蛊虫一日不除，世子就会有出走离开的可能。如今想来，怕是应验了他的说法。蛊虫的执念在驱使着世子的身躯来达到操控者的目的。

“你说成一昨夜一直跟着世子？”云庄的掌舵者云飞扬心力交瘁地问了句。整个人的心神都在那个看似被人操控离开的儿子身上。

“是的，成一一直跟着世子……只是……”

“只是什么？”云飞扬愈发地烦躁，担忧与愤怒平分着心绪里唯一的理智，只能背身而过，望着中堂之上悬挂的山水墨色努力压着怒焰。

“昨夜属下与成一都有看到世子的武功修为皆在我俩之上……就怕，成一会跟丢……”

成三静敏地扫视了眼云庄的庄主，不再言语。

“云兄，小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王瑜质相貌普通却有着一双贼锐的眼，眼角上抬，自有其高傲的身姿，优雅地开口。

“但说无妨……”

云飞扬望了眼老朋友，信任地向他点头示意。老友的身份和地位让他心安不少，而他更希望儿子能够重新活过来。而明知道云庄主心中念想的王瑜质，此时却未有及时戳破好友心底的希冀。相反，还推波助澜……

“这几日我与谷内朋友沟通联系之时，曾向他们问起关于阴阳蛊之事，可他们依据世子出世的时辰和身上斑点的情况推算，也许我们都弄错了一件事情……想来世子中的可能是由原始阴阳蛊转化成的子母蛊中的子蛊。传言，母蛊可以与所有的子蛊产生一种特殊的关联。只要控制好母蛊，就等同于控制了所有的子蛊……而且，若是母蛊召唤，子蛊会不惜一切代价跑到母蛊的身边……”

“若瑜质所料不差，世子应该是往沧州城方向而去……或者，那里也是母蛊所在的方向？”

王瑜质的话刚落不久，身为云庄的掌舵之人的云飞扬眸间微转，思绪缭绕寻不得一丝头绪来。子母蛊……药人……兵力……这三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似乎没有任何的联系？

但不管怎样，找到儿子的尸身再说！

“成三，你带上几个咱们云庄的弟子随你一起，沿途依据成一留下的记号追踪上去……”

“是，属下这就去办！”

成三非常不解那位药王谷的仙医，他真的如传言当中那么的好吗？起身离去之时，成三眼角的余光竟然撇到仙医眸中的嗜血，像只孤傲的狼遇见了自己的猎物蛰伏许久，伺机而动。

初冬的清晨已是寒意泛起，只见一袭粗布褂衫的老者安静地拄着一根拐杖，独自一人立在阆苑的一角，抬眸扫视一步之遥的外面世界，多日里的阴雨连绵天气终是让这位习惯于潮湿的老者也开始有了一丝的不耐烦。佝偻着身子些许难受地耸肩咳嗽了俩下，然后径自缓慢地舒展筋骨。

老者甚为满意他现在的状态——衣着干净，不再蓬头垢面，清洗过后的他有着一张儒雅书生气质的脸。虽然额前的大疤痕像只蜈蚣般攀附在整个右侧眼，让人猛一见到，会心生些许的胆怯和恐慌之感，但双鬓微白，梳理齐整的发用一支木簪子束起，整个人精神烁烁，眉眼间带着几许亲和，让人难免有些想要亲近之感。

细雨冷风，山岱灰墨。落叶纷然，凄凉几许。

虽是竹楼小院，隐藏于山野之间，却能汇聚自然间的灵和气，于修为之人而言，无论是养生修习皆是个不错的地方。老者深吸一口气，从口中吐出浊气。几日里呆在这山野小院中，整个人的心神都空旷开朗了许多。自由虽然奢侈，却也已是触手可得。冷漠依然的脸上终是缓缓蓄上了愉悦。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为安全的地方。至少这一点对于药老来说，充分检验了它的价值。沧州府尹实乃是个妙人，素日里看似贪恋权势，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可若当真所有一切皆向相反的地方离他念想远去之时，他所表现出来的霍然远比常人要更大刀阔斧些，有时，甚至令他十分敬佩。

那日徐良友将他从地牢中送出，仅派了一位哑巴护卫扮作车夫的样子载他出了沧州城。他还以为，只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落入了另外一个牢笼罢了。未曾想，他竟许了这山野隐居之所。不再过问药人、子母蛊，甚至是军团之事。他恢复了自由之身。

即便他很清楚明白，短暂的快乐悠闲就像蚀骨而得的幸福那般，终将流于记忆泯灭与岁月长河之中，可他仍然感激，研究了一辈子的蛊毒，终是有了结果。

“呃……呃……呃……”

身后传来几声哑然的声响，药老转身，望向哑巴护卫。忠厚老实模样的护卫，细致有条理地照顾着药老的饮食起居。此时手中拿着一封信笺，向药老递来。然后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而去。

打开信笺，几行正楷预示着近几日必将发生几件大事。药老将信笺合上，陷入了沉思。

信是沧州城府尹徐大人写来提醒于他的，因为太子身边的大红人，太子伴读李流人已到达沧州城。太子伴读实际有三位，另外俩位身份并不低于这位工部尚书李湖安的独子，一位来自镇国公府的庶出公子，在家排行老四，为人隐忍且多疑心，却是个不爱怎么抢风头的；另外一位据说是位皇子，因为其生母是凤藻宫的宫女，皇后怜其温婉懂事，是以推荐这位皇子为太子伴读。

然而太子真正喜欢和仰赖的，依然还是这位尚书家的独子李流。因为李流是唯一的一位全心全意想要太子将来能够登上皇位之人。镇国公府家的公子虽是帝都出名的有才，可也是最为难结交的。虽有兄弟十二人，却是三个娘所生，这期间还有与后宫牵扯不清的姻亲之故，又怎能谈到一心一意？而那位皇子，当今太子已有三十又二，他才二十又二，相比较之言，只怕……药老的唇角勾起一道嘲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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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药膏呢，每日睡前在伤口处涂抹一次就好，切记万不可沾水。否则，伤口很难愈合……”苏烨一边替病患的老妇人抹药，一边嘱咐着身旁站立在那的家属。

原本以为她这几日会比较清闲一些，未曾想，师父他老人家一回到荣锦堂就放出消息——烨大夫近期会给沧州城的百姓免费看诊一天。结果此消息一出，邻里街坊的，远村近郊的，老老小小闻声而来。从卯时到未时，这期间苏烨根本就没有停下来休息过，看诊的人源源不断地来，症状更是一个比一个严重。荣锦堂的几个小药童们皆以崇拜的眸神看着仍然一身男装装扮的苏家大小姐。

“多谢烨大夫，这是诊金，还望烨大夫收下”老妇人身旁的家属见苏烨抹药完毕，躬身上前，向苏烨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右手扣在左手之上，屈身前倾之礼让自小在姑姑的严苛教导之下的苏烨眸间一亮。款款起身，回以同样一礼。这回，轮到那位家属眸间快速隐没一抹惊讶。

“既然说好是免费看诊，自然是不会多收诊金……不过，旁边那位的药材费用，就拿这个抵掉，不知公子觉得如何？”苏烨眸神扫过坐在旁边等待看诊的小男孩，粗布衣衫上打着不少补丁，纯净的眸神中带着一丝胆怯，像株含羞草只要有人投以视线，他就会羞涩的低下头去。

而同样是衣衫粗布，言行举止和气质却更似世家贵族的家属，敛眉浅浅一笑道：“任凭烨大夫做主”

听到对方并不介意如此安排，苏烨转身朝身后大喊：“小篆，你去把后院将我从江南带来的药包内取出一钱兰心草”

“是”

苏烨并未有再理会老妇人，走到小男孩的身旁，蹲下身子温声细柔地问起：“我是烨大夫，荣锦堂挂名的大夫……恩，医术呢，就只比我师父差那么一点点……为了证明是这样呢，所以我今天给人诊病都是不要诊金的。怎么样？要不要帮烨大夫这个忙呀？”

缓慢抬头，看到一张漂亮的笑脸，小男孩羞涩地微点了一下头。原本害怕和些许顾及的小心思早已不知飞去了哪儿。指着自己的小腿肚，轻声说了句：“疼！”

苏烨将扶着小男孩去到另外一边，将隔离的帘子拉上以后，只见小男孩终是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安心地卷起自己的裤腿，露出小腿上狰狞的伤势。

“谁打的？”苏烨看了眼伤势，青紫红肿甚至有些撕裂的伤口早已化了脓，脸色稍凄还带了一点愤怒，严肃地问。“如果你不想说也可以，但是我不能保证能够对症下药。除了用鞭子抽了你，还用了棍子，还有一样，是不是锅铲？”

小男孩瞪大着双眼，看着眼前相貌俊逸的年轻大夫。他居然只是简单的看了下自己的伤势就已猜对了施暴的凶器！小男孩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苏烨，怯生生地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帮我保密吗？包括我今日来这看诊？”

“看心情……”苏烨的话刚落下，帘子就被突然掀开，适才老妇人的家属立在那里，优雅地开口说道：“门口的姑娘仿佛在找一个受腿伤的小男孩？”言外之意明显，苏烨将帘子放下，朝门口走去。

“一个小药童也敢如此敷衍于我，知道我是谁吗，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搜！”

苏烨刚到门口，就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相貌粗犷装扮得十分华贵的年轻男子正准备对着药童苏小篆扇下巴掌。闪身而去，将苏小篆拉到身后，伸手拦下对方的手臂。清冷的眸神中无波无澜，却是冷寒依旧，转身对身后的小篆吩咐道：“去把师尊找来……”

苏小篆是个孤儿，一直跟随苏烨走江南闯漠北多年。但他只会被留在有荣锦堂分部的城池，而其缘由呢，便是身为小篆医术启蒙师父的苏烨不许他贴身跟得太累，留在荣锦堂可以跟许多当地坐堂的大夫学习许多实践性的医术。毕竟，只有接触到真正的病患才能将所学之术融会贯通，造福更多的病患。

是以，苏小篆的师尊就是苏烨的好师父，而她的好师父呢，此时正在后院的药房中认真研制着克制蛊毒之药。当苏小篆着急地来到后院，看到房门上挂着一条黑布时，整个人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荣锦堂的人都很清楚那条黑布代表的含义——何大夫每次需要独自一人闭关研究或者制药之时，都会在其房门口挂上黑布，以示提醒和警告之意。因为曾经就有一位不知其含义的小药童，误闯其房间内中毒而亡，也差点将正在制毒的何大夫一并毒死。是以，自那之后，凡是荣锦堂内的药童或者小厮皆会特别注意到这一条黑布的存在。

如今，见到黑布的小篆也只能叹息着回到了前厅。

苏烨看了眼去而又复返的苏小篆，心下几许无奈。这小孩怎么就如此实心眼呢？找人只是借口，躲起来才是真啊。你这跑外面来难不成是准备再让人训斥和挨打的吗？

“敢问你是何人？为何要拦下我进去搜捕？”

“啊？哦……我是荣锦堂今日坐堂的大夫，烨”苏烨眸神微扫，落在对方腰间所佩戴的玉石之上，心中总有个声响在告诉她，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细致想来，却又模糊不清。

“既然是坐堂的大夫，那就更加识得我身后的官兵。少废话，让开……”李流脾气暴躁地开口，再好的耐性只怕也被消磨得精光。若非是他亲手处理一个药人，又怎会被人瞧了去！徐良友，你且给我等着，待我寻到那个小男孩，处理掉后，再来与你好生详谈……内心隐忍，却是恨不得将人捏死。

苏烨再次出手拦下李流闯入荣锦堂，娇小的身躯却如一棵苍松一般直立。跟来的官兵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李流乃帝都之人，自是不知荣锦堂在沧州城的地位。当地的豪绅贵族或者穷苦百姓，只要是经过荣锦堂大夫之手，皆是药到病除。如今他们跟着李流而来，也只是为了搜捕一个小男孩而已，而且这个小男孩还有极大的可能并不在荣锦堂内……若现在得罪荣锦堂，倘若日后他们的家人生病，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李大人，这荣锦堂乃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又怎么会偷藏小男孩之类的罪人呢？适才小人见到几位诊治回家的伤者，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到，未有见到有孩童患者出现在荣锦堂内……您看？”

李流身旁的一位官兵带着谄媚的笑容开口建议道。而他得到的却是李流大力的一巴掌“啪……”

“你有进去搜过？未何要如此妄言，难不成你与这荣锦堂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这荣锦堂，本官更要好好地搜查一下了！”

“若烨大夫执意阻拦，那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李流的嚣张跋扈让路过此处的百姓多少心生怯意。蒙蒙细雨，冷寒的又何止是身体？

“请……”

苏烨欠身一礼，神情异常淡漠，却是未有再伸手拦下李流和官兵搜查的去路。

眼见着一大队官兵杀入荣锦堂，有些女病患更是直接的大喊大叫，要求给个说法。而荣锦堂的掌柜在见到苏烨摇头的暗示时，也只能在堂内欠身且委屈地向在场之人开了口：“荣锦堂素来秉公守法，绝不会窝藏官府追击的罪犯，还希望各位爷在搜捕的时候，能给女眷患者们保持尊重，留些颜面为好……”

此话一出，荣锦堂内的病患们不乐意了，纷纷表示官府此举不妥。

“狐假虎威！”

“日后是否只要是官府的兵想查哪里就能够不问缘由地查呢？如此，大梁还有王法吗？敢问大人，你能拿出证据之后，再来搜查嚒？”

“内堂还有女眷，你们如此擅闯而入，如是毁了她们的闺誉。我看你们谁能担当得起……还是说，李大人是吧？你能负责到底，承担得起吗？”

“就是！仗着自己是个官就人模狗样的出来了……也不怕遭到报应！”

堂内人群心有异议，各自议论开了。有些话直指立在中堂等待官兵回复的李流。只见他实在听不下去，暴怒一声拔剑而起：“谁敢再有胡言，休怪我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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