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苏烨陪着自家兄长用了一顿完满的早膳，然后一同来到书房。期间还从江掌柜的口中听到了些许关于国公府信使的八卦——曹进是个孝子，只要他的母亲说东，他绝不会往西。他的母亲曾是郭家三爷的小妾，与留在郭家待字闺中的四小姐非常不合。三爷在曹进仅有五岁之时就因染上花柳病而去世。之后不久，他们母子二人就被三爷的夫人给强制赶出了郭家，其母一怒之下让儿子改随了自己的姓氏。身无分文的母子，在流落街头无处安身的此般三日之后，突然就被好心人收留、还得到对方的允诺：教养曹进成人。

只是，这八卦中的主角，此时已在回帝都的路上。而这好心之人，想必就是国公府的当家夫人郭羽娴是也！

“郭夫人，倒是好生的气度啊”苏烨听后嘴角一咧，万般感叹道。若在往日，苏玄必定会接口夸赞一番自家妹妹如何聪慧过人云云。然而今日的他虽然眸间带笑，依然优雅自持，但与之亲近的苏烨早已发现了某些异样。

“九哥？”

“嗯？”苏玄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看了眼苏烨手中早已换好材料的药囊。“可是想问一些近期的人和事？”

苏玄通透了然的话使得苏烨眸间泛光，一时感慨万分：“还是九哥懂我！”

“那就问吧……”苏玄任由妹妹亲手替他系好药囊，眸神复杂却很明亮。放下手中的毛笔，一脸宠溺。

“子骞，他人呢？他会因为这次受伤事情而被惩处，严重到从我身旁消失吗？”

苏烨深吸一口气，专注地望着自家兄长此间眸内的严谨。心下一沉缓缓问着。在静月庵后门，归一师太临行前针对子骞说的那一句“子骞，记住你的身份！”，如今想来更像是一份警告。

“不会，他只是回逍遥堂一趟而已”

“那他何时回来？”

苏玄未有正面回复苏烨的追问，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名叫《女训》的古籍递到苏烨的手中。

“就当是九哥送你的临别礼物如何？”

终是有事情发生而过了对吗？苏烨素手翻开古籍，一行隽秀的手抄草书映入眼底“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字迹墨新。“郭夫人打算把我下嫁何人？”

将《女训》合上，苏烨周身的气息转冷。再次对上自家兄长略带躲闪的神色。大梁习俗，女子出嫁之前必会从兄长姊妹的手中收到一份《女训》，借以表明其日后嫁入夫家会恪守本分，不会惹来非议之事。苏烨虽未接受过良好的女子礼学，但经过归一师太和太学那些个夫子大人教授其学识。于这点民俗，她又岂会不知？

“我有三个问题想要请教九哥，也有三个忙需要九哥来帮我完成……”

“但说无妨。”

苏玄深知苏烨的秉性，话一旦出口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女训》昨夜已誊写完成，想来她也已知晓即将要面对什么，总是替她藏着掖着，日后必会遭来她的抱怨。也许最佳的守护方式，是让其自强！雏鹰在跌落悬崖之前又岂会知晓它能高飞？

“一问九哥，可知我为何会来沧州？”

“意在帝都相帮三哥，途经而已。”非常好，苏烨在心底暗骂一句。姑姑和九哥之间果然有着她还未能知晓的其他联络方式。

“二问九哥，可知三哥情况？”

“略知一二，但无可奉告。只因，我也在确认之中……不过你在到达国公府之前，我会派人告知与你……”

苏玄的话令苏烨未有继续追问下去的理由。转身落座一旁，右手指尖轻扣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一下轻缓，念及兄长适才的坦白；一下沉重，思虑兄长坦白背后又承担了些什么？于是这最后一问，苏烨再也未有初问之时的期待，仿若在叙述着一份事实：“三问九哥，我没有主动弃权的资格，对吗？”

“暂时，没有！”

“那我现在能离开书房了吗？”

苏玄眼底闪过一抹沉痛，望了眼苏烨周身的冷凉。仿若回到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娇小的人儿谨慎防备着他，甚至于只要他再向前迈近一步，俩把匕首就会同时抵在他的心口……闭目再张开，书房内哪还有妹妹的身影。只余这摆放整齐的药柜，成列有序的书架死物，以及淡雅如菊的清香萦绕四周。苏玄理了理袍袖领口，面无表情回到原位继续审看江掌柜特意取来的账目。

苏烨从兄长的书房离开之后，想起被她救下的俩个男婴还在曾伯那里接受诊治。一时略有懊恼，索性从江掌柜那里借了一千两银票独自前往福来客栈。

自太子一行来沧州视察之后，这里的天气也是一天好过一天。苏烨女扮男装，着一身素白，腰间挂了一只自制的熏球。球内装着防毒之药，球体配以天蓝色穗子行走间轻摇多姿。步行在街市上，一抬眸，天朗气清湛蓝无云，心境也舒畅了许多。

东市和西市终是有别，东市以店铺居多难见摆摊之人。街道宽敞得可并行马车，俩旁也多是茶楼客栈，珠宝古董、字画琴铺等诸多高雅场所。是以，当苏烨一个人行走在稍显冷清的街道上时，被路过的车夫多看那么一眼，心下疑惑却更无奈。直到“福来客栈”四个大字映入眼帘，苏烨才摆脱这份被莫名审视的苦。

客栈的掌柜是个人精。很快就发现立在门口的苏烨，并亲自迎了出来满脸堆着笑：“叶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吖？”

有点受宠若惊的苏烨不好意思地表示：“不知，天字号厢房的子书公子可还在？”掌柜眸间微光一凛，谦和地笑了句：“在呢，这么请！”

掌柜的将苏烨领到二楼楼梯口，然后转身离开。只是他以为临末那一眼的探究，苏烨根本感受不到。

“烨？”

子书墨未曾想过心中念想的人儿会立马现身于眼前，一时心湖涟漪波动，眸带温柔地望向来人。仿若光亮抵达了黑暗的洞穴，照亮了整个天地。

苏烨见子书墨快速地朝她走来，身子下意识的向后倾斜些许，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怦然跳跃的心口弥散着紧张的气息。“墨……墨公子，你好”

子书墨的眸未有离开苏烨半分，好看的笑颜更是让苏烨耳后红晕悄然泛起而不自知。却让子书墨一早的冰霜之息化得无影无踪。

身后跟着的女侍见此情景，悄然地下了楼。

“是来探望俩个小家伙的吧？”

“嗯……不过，我……”苏烨敛眸微扫，一抬头便对上子书墨温润的眸间如春芳满园，从那里她瞧见了自己娇小的身影，一身男装却也英气逼人。强迫自己不去看，苏烨敲响了曾伯的房门。

“曾伯，是我小叶！”

“进来吧”

曾伯刚用新调配好的药膏给新生婴儿的腿抹上，见子书墨神清气爽，眉间含笑的跟在苏烨的身后而入，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自己找地方坐，我还得再配点别的药。过来给我打下手！”

曾伯仿若未觉子书墨眸间的变化，一把拉过苏烨，在递去药草的间隙状似神秘地朝苏烨问了一句：

“你觉着墨小子如何？”

“轰隆”苏烨瞬间觉得不仅脖子上的伤口有疼意，连带着她整个人仿若悬于半空毫无踏实的感觉。“好，很好”

“就这样？”

曾伯非常不满意地看着大眼明亮却总闪无辜的苏烨，用力使着手中的切刀。没一会儿，原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切配而成的药材，在曾伯这里仅仅用了不到一刻钟。苏烨只是突觉曾伯看他的眼神怪异，并不想及其他，是以见他如此，崇敬地夸了一句：

“曾伯处理药材的速度简直比我出刀还快”

“哼！”

曾伯直接不理睬苏烨，径自去了旁边整理药草。将苏烨一个人晾在一边。

不明情况的苏烨困惑不已，只能无奈转身求助身后的子书墨。

“曾伯，他怎么了？”子书墨看懂苏烨一张一合的唇形后，心下苦笑不已。他要如何回复好呢？难不成要借此表明心意？他才初登家主之位，很多事情还在等着他去处理安排……子书墨的确是一见钟情，却未必是一见倾心。于他而言，心内无杂质方可亦无敌。如若他此时选择对心的妥协，那么他所努力得到的一切岂不会烟消云散？

“没事，兴许是前俩日，你曾答应他与之商讨如何诊治小家伙的腿伤，结果你，今日才来估计生气了……”

子书墨的解释让苏烨心感异样，但很快便消失了踪迹。回以子书墨一个搞怪的笑脸。然后像个犯错的徒弟跑到曾伯的面前，毕恭毕敬地说：“曾伯，我错了”

曾伯见到苏烨的举动后，特地回头望了眼子书墨，见他点头示意，遂不再纠结于此。指着襁褓中的婴儿说起了另外一事。

“既然是你将这俩娃娃救起，那势必会知晓他们的父母情况，然后可有取名？”

“这便是我此行而来的目的。”苏烨回眸看了眼子书墨，然后从袖口取出从江掌柜那里借来的银票递给曾伯：“曾伯的用药皆属上乘品质，想必定是费去不少银子。我这也未有多少，还望能够收下”

“你去打劫谁家钱铺了吗，怎么出手如此大方？”

此时的曾伯接过银票，将一身素白的苏烨周身上下给扫视了个遍，连挂于腰间的熏球也没放过，直接摘下来看了一眼，再还回去。最后目光停留在那支束发的玉簪上。

“好了，曾伯。烨公子的那支发簪定是其兄长的……先前将他带回之时，他的竹簪不是断裂了嚒……”

子书墨轻言俩语就将苏烨从曾伯的审视下解救出来。“所以，他那一日，是被兄长拉走的啰？”

看到子书墨点头默认，曾伯一脸嫌弃地转而对着苏烨：

“你可知你兄长这只玉簪价值连城，沧州城内豪绅也难出其一二来。诶，大家族总是尔虞我诈，好生不自由……不过你放心，我曾伯瞧对眼的人，才不管其出身如何，需要帮忙之时，尽管开口就好”

曾伯听到子书墨的话，再结合自己的想象，直接把苏烨当成了比子书墨成长环境还要恶劣几倍的大家族公子。想着俩位男婴的父母定是苏烨的护卫之类，所以才会被他们看到一地的尸身……毕竟，在曾伯看来，在子书墨还未坐上家主之位时，这样的暗杀他就已经历过许多次。一时心有不忍，双手抓住苏烨的手臂，十分认真地说道。

“既然如此，那烨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苏烨指着襁褓中的男婴说道：“他的母亲临死前曾对我说过，他叫念鱼”然后又指着另外一边的男婴，神色凝重：“他的父母双亡，就叫他无歌好了。”

“烨今日未时便会离开沧州城，是以希望曾伯能够暂代于我好生照顾念鱼和无歌俩个孩子一段时间？等烨事情办妥之后，再来将他们领回……不知，曾伯能否答应烨今日之所求？”

苏烨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午时已到。她还得去趟荣锦堂见一下师父。之所以会选在未时离开，不仅是因为她的赌气，更多的是她已估算好了整个路程及可能会在哪里落脚。未时从沧州城出发，可在三个时辰之内赶上临淄城的宵禁，如此一来既可避免露宿荒野，又能让身上的伤势有个良好的恢复环境。

“如此着急，又何必……”子书墨一听到苏烨要离开沧州城，眸底的笑意一时凝冻而住，闪过一抹落寞和纠结，最终浅笑一声，询问道：“离开沧州，去哪？”

“帝都！”

“何事？”也许我可以帮忙的……子书墨在心中默然。但仍想知道对方的回答。

“家事”

子书墨眉间终是有了些许的舒展，苏烨对他的坦诚直言竟然是这般率直。

曾伯将一切看入眼底，看了眼浑然不知的苏烨，又将目光扫过神色恢复正常的子书墨。最后无声的叹息一声，从袖口内抽出一只细小的竹笛，递到苏烨的手中：“日后用这个可以联系到我……眼看天色也不早了。你且安心回去，这俩娃我会替你好生看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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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烨从福来客栈出来以后便是一路小跑赶至荣锦堂，可并未立即瞧见自家师父。后来听其中一位药童私下所述：自家师父此时正在后院的某一处安然自得地晒着太阳。昨日的比试只怕是将荣锦堂至少半个月的病患名额给看没了吧。可偏偏师父他老人家最后还硬是耍赖不认输，但又不想被人说起此事。这不，连晒个温暖的日头都是如此偷偷摸摸地来。

苏烨略显无奈，寻了一圈后院才在一颗桂花树下看到——贵妃椅上躺着的白发老者。双手扣在脑后，嘴里叼着根野草，架着个腿，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

“师父，我来向你辞行”

何大夫闻声而动，半张着眼看到来人竟是自己此时最不想见到的女徒弟，双眸一闭，回了句：“我很忙，不接受”

真是位任性的老头啊……苏烨在心中如是想，可出口的话却是更加的任性：“今日未时我就一个人离开沧州城，回帝都，逛一趟国公府。如果我能全身而退的话，我就把那张贵重的虎皮给师父当了”

“什么，你要回帝都，而且还是一个人，我不同意！”

何大夫一坐而起，瞪大双眼恨不得能把苏烨的脑门给烧出个洞来，也好叫这令人不省心的徒弟有所收敛。“再打那张虎皮的主意，信不信我拆了你九哥的铺子”

“嗯，说吧。让我放弃那张虎皮，也不是不可以……不如趁我快离开沧州城了，跟我说说都瞒了我些啥大事了？比如说，联姻啊……聘礼啊……下嫁什么的……”

一听苏烨的话，原本还盛气凌人的何大夫立马装糊涂。“什么联姻？什么下嫁？什么聘礼？”索性继续躺着，眸神微闪，一丝不自然落入其中。最后只好将视野停在桂花树上。

何大夫确实知晓苏烨即将联姻一事，也清楚联姻对象是谁，包括其身份地位和背景。但他也只是偶然的机会听到九爷的墙角罢了。他只是一介医者，并没有能力与强大的势力相抗衡。与其以卵击石，不如随遇而安？公孙家族，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

苏烨看着师父的行为反应，无力歪着身子，而神情却转为了严肃。

“既然师父不说，想必定有难言之隐。又或者是受人之托……不过你徒弟我今日前来可不是为了探寻这些个头疼脑热之事。”

“那，为了啥？”

“我希望师父能够帮我核查一些事情。这第一件，徒儿的脖子处的伤口至今未有全部愈合，且在受伤之前是中了非常奇特的麻药后才被抓住”苏烨从腰间取出几张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药草之名：“这是我近些日子依照回忆默写出来的麻药成分，但总感觉少了一味”

何大夫伸手接过纸张，瞥了眼上面所写的药草名字，眸间闪过一抹惊异。

“那，第二件呢？”

“求一粒师父的九转还魂丹”何大夫二话不说，直接从腰间的布袋中摸出一个黑色的小瓶子。放到苏烨的手中，并嘱咐了句：“只剩这一颗，别浪费了……”

“第三件呢？”

只见苏烨单膝跪地，冷漠的眸间闪过一丝杀伐之意，斩钉截铁地说着：

“若徒弟此行三个月内未能回到沧州城，还请师父务必将荣锦堂转手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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