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文转身出门时，还接了一句：“大白天换什么衣服。”

苏小娱慢条斯理地换了身素白男装，又画了粗眉，似乎觉得还不够。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看上去仍然有些女气。凑近铜镜，她用手指按住眼角，向两边一挑。

铜镜里出现了一双狭长的眼，衬着素白衣裳，显出几分风流意态。苏小娱像被烫着了一样缩回手，对着镜子做个恶狠狠的鬼脸：“我是在记仇！”

急急忙忙跳出门，差点撞在琅琊王身上，还被他挖苦一句：“老像赶命一样。”

“带我去干嘛？”苏小娱摇着一把泥金折扇，十足的纨绔公子相。

萧景文看见她的装束，平白涌起一股邪火，黑着脸说：“金笺娘娘庙开坛，带你去看。”说完径直转身就走。

苏小娱在他身后，眼睛微微一扁。谁会相信你那么好心，专门带我去看热闹。金笺娘娘，金笺，一定跟金笺郎有关。

早几天她就听说，邺都城东，有座金笺娘娘庙，被人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有求必应、灵验无比。对这些封建迷信活动，苏小娱自然不会相信，她自己不去跳个大神儿糊弄别人，就算不错了。

至于琅琊王，苏小娱斜着眼睛瞅上一眼，他也不像什么善男信女。交易执行的时候，只怕就要到了。

本以为这个金笺娘娘庙会很近，骑着马，竟然走了大半天才到。

庙的影子还没见着，已经看见乌泱乌泱的人群。有富贵人家乘着马车、带着仆从，匆匆地往庙里赶。也有平头百姓，拖家带口地步行。

更夸张的是，还有人三步一跪，一路边走边磕头。

路上拥挤不堪，夹杂着吵嚷声、喧哗声、小儿啼哭声、商贩吆喝声。萧景文平时出入府邸，都会摆足了琅琊王的仪仗，第一次混在人群中，他的脸色有点不自在。

苏小娱一早发现他去掉了身上的图腾印记，就猜到他要低调出行，特意引着他往人多的小道上走。

有小孩的腿，蹬在他的马靴上，有老婆婆手里的糕饼，蹭在他的衣襟上。他都只能铁青着脸，不好发火。

嘿，忍吧忍吧，苏小娱看得暗爽，让你提前体验大都市挤地铁的感受。

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走到尽头，前方隐约露出屋檐一角，只是普通的小庙宇，青砖白瓦，四周缭绕着烟气。

苏小娱正在纳闷，空气中忽然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刚要伸手，萧景文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臂，示意她掩住口鼻。

他们两人都发现了，这香气不大正常。可是，琅琊王大哥，掩住口鼻是不够的啊。苏小娱没有机会给他讲解粉尘、烟尘、颗粒物，她把手一挣，从马上解下水囊。

“放慢呼吸，浅吸深呼，多喝水。”苏小娱侧身贴近他，小声叮嘱。这是每个间谍都知道的，预防迷雾类药剂的基础方法。后面还有一句她没说，多跑厕所。

萧景文盯着她，伸手接过水囊，一大口水“咕咚”滑进喉咙。

半空中响起时近时远的乐声，一下子在前，一下子在后，一下子在左边，一下子又在右边。原本吵吵嚷嚷的街道，随着乐声出现，竟然安静下来。人人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气氛。

半空里，忽然腾起无数烟火，炸开时，各色烟尘混合其中，将一座小庙整个笼罩起来。

朦胧烟雾中，半空激射出两条金色长绸，两个蓝衫身影，脚踏长绸一路滑下，像从云中飞驰而下。

滑至半空，两人同时纵身起跳，各执长剑在空中相击。“铮”的一声，长剑发出阵阵龙吟，绵绵不休。

剑身相击之后，两人在空中交错身形，各自落回长绸中段。脚踩在绸带上，不管绸带怎么飘荡起伏，这两个人都稳如泰山，抱剑而立，一动不动。

一声喝彩憋在人群里，还没爆发出来，空中再次响起轻吟浅唱。其实那根本就算不上唱歌，没有配乐，也没有音调，只有低低的女声，像枕边私语呢喃。

那声音并不大，但是每个人都觉得它就在自己耳边。心里最隐秘的愿望，被这声音撩拨着，不可遏制地迸发出来。

苏小娱眼前闪过一团黑雾，差点从马上跌落。

前世残酷的训练，被人嘲笑谩骂的场景，今生书玉死前的双眼，赤裸裸地交织在一起。她差一点就要忍不住说：给我力量，我愿意拿任何东西交换。

嘴刚一张开，手臂就被人抓住。苏小娱一下子清醒过来，抓起水囊，连灌下好几口。水的清凉沿着喉管滑下去，冲散了那股怪异的狂热。

回头一看，萧景文正牢牢抓着她的胳膊，深蓝瞳仁的眼睛里，少见的泛起了血丝。

他一下子杀气腾腾，一下子又好像迷茫痛苦，手捏得越来越紧，声音干涩喑哑：“我……我都想要……”

苍天啊，你什么都想要！苏小娱想都没想，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响，萧景文被打得回过神来，愤怒地瞪着双眼：“你好大胆？！打人上瘾了是不是？”

“你想让别人识破身份的话，就尽管发火。”苏小娱眨眨眼，轻蔑地说，“还以为你有多厉害，这么一点装神弄鬼的手法，就把你绕进去了。”

萧景文紧闭着嘴，一声不吭。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看着有些好笑。

再转回身，小庙连同两条金色绸带，都笼罩在一层淡青色的烟雾中。

模模糊糊的半空里，飘出一个身姿窈窕的人影，看不出年纪，也看不清面貌。每一步都好像虚虚踏在半空，飘飘荡荡，如鬼魅一样向前滑动。

苏小娱眯着眼睛看着，嗯，不错，加个柳枝净瓶，就是现成的观音姐姐。至于旁边的两个散财童子，她再打量一圈，咦？这不是草履虫晏六郎么？

站在一片烟雾缭绕中间，连面无表情的晏之初，看起来也带了几分仙气。不得不说，其实晏木头的五官，还是很端正的，唇红齿白、宝相庄严。

另一条金带上的少年，也像剥了壳的荔枝那么水灵，唇红如点朱。一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带着两个面貌姣好的少年，苏小娱看向那位金笺娘娘的眼神里，写上了两个大字：猥琐。

其他人明显并不像她这么想。一见金笺娘娘露面，人群立刻陷入狂热躁动。无论是布衣百姓，还是达官显贵，纷纷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二话不说，先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然后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在下家中世代行医，祖传千金不换的治伤药方，郑王的家奴来强抢药方，在下不肯出让，反倒被他们陷害入狱，连累家里妻儿老母，都入了奴籍。求求金笺娘娘，让在下能报了此仇。”

苏小娱瞪大眼睛，敢情这金笺娘娘，是专业替人寻仇的。

那男子咬咬牙，手握成拳在地上狠狠一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罢了！在下愿意献出祖传九转仙元丹配方，当作酬谢。”

其他人也各自跪在地上，有冤的讲冤，有仇的讲仇。有意思的是，这些人讲完自己的要求，总会自觉地提出一个交换条件，作为酬谢。

就算听力敏锐如苏小娱，也没办法一下子听清所有的话。

就在此时，金笺娘娘身上，忽然同时飞出十张书签一样的薄片，精准地飞向人群里不同方位的十个人。其中一张，直插在刚才那中年男子面前地上。

男子露出不可置信的狂喜，抖着手捧起地上的金笺。金笺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粉，用指甲轻刮，就能写上字迹。

男子旁边一个壮汉，眼看金笺落在别人面前，估计是心里不服气，上前就要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格老子的，老子来了四年了，年年都不给老子！”

手刚抬起，晏之初旁边的少年把手一抬，银光闪动，一只五彩斑斓的虫子已经落在壮汉手腕上。同时，一柄尖刀戳在他脚尖前面。

壮汉“啊”的惨叫一声，整个手掌都泛起黑红，迅速肿大，并且不断沿着手臂向上蔓延。

那少年轻哼一声，声音竟然清凉凉的格外好听。壮汉吓得面如死灰，却连求饶也不敢了，拔起地上的尖刀，齐腕砍去了中毒的手。断手落地，不一会儿就化成了一滩血水。

这么一出壮士断腕活生生上演之后，再也没人敢抢夺别人手里的金笺。

捧着金笺的男子，全没注意身边的惨剧，小心又小心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还用嘴吹去划下来的金粉。

没容他仔细端详，金笺被一股力道牵引，直飞出去。不过一眨眼功夫，十张金笺又回到金笺娘娘手中。

浓雾渐渐散去，金笺娘娘的身影清晰起来，最后，竟然露出一尊与真人等高的白玉雕像。雕像双眼平平地看向人群，让人几乎生出错觉，认为这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两个“散财童子”已经脚踏在地上，相对各击出一掌，白玉雕像被掌风带起，平平飞进庙里。

庙门铿然合拢，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梦境。有人得偿所愿、欣喜若狂，有人垂头丧气、懊恼万分。大部分人，却好像真的做了一场梦一样，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跪在地上，哭得这么狼狈疯狂。

苏小娱扯扯萧景文的衣袖，眼睛一横：“走啊，发什么呆？”有了前世黄金周加春运的经验教训，她深刻知道这么多人一起原路返回，早一步是天堂，晚一步是地狱。

萧景文一路闷闷地不说话，苏小娱闲得无聊，想起金笺娘娘放出的药粉，似乎能够唤起人深藏的欲望，随口问了一句：“琅琊王大人，刚才在金笺娘娘庙前，您想起什么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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