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大人，刚才在金笺娘娘庙前，您想起什么了呀？”

一句话砸出去，半天没有回音。苏小娱用余光瞥他一眼，深沉肤色上似乎带了点可疑的……羞涩？

这样脸皮能拿去砌墙的人也会羞涩？苏小娱抬头看看，太阳太大，晃得眼睛花了。

萧景文发现苏小娱在看他，眉头挤成个“川”字，说了一句：“干你何事？＂

切，不想说话就算了，谁稀罕？

恰在这时，苏小娱骑的马打了个响鼻，她一撇嘴，抬手在马鬃上轻打，打一巴掌就捏着嗓子说一句：“好好走你的路，没事多什么嘴，也不看看这里有没有你吱声的份儿呀，嗯？”

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让不是聋子的萧景文，脸绿了，他用马鞭一勾苏小娱的细腕：“跟畜生叫什么劲？”

话一出口，觉得好像更加不对。苏小娱眨着晶亮亮的眼睛看回来，指指自己的笔尖：“是呀，我跟畜生叫什么劲。”

萧景文把马鞭一撤，继续摆出一张黑脸。麦色肌肤配上冷厉表情，路人都自动退避三舍。琅琊的脸，比他的仪仗还管用。

快经过向阳坊时，萧景文低低地说：“看见了很不好的场景，最好永远没有那一天。”一片血色迷雾之中，他得到一切，也失去一切。剑尖流下温热的血，滴在空旷大殿的地面上。高贵如天神的琅琊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站在高处，身边再也没有可以亲近的人。

向阳坊内酒旗招展，炒菜呛锅的油盐味，熏得人飘飘欲仙。

萧景文在一间三层小楼前停下，翻身下马，把马缰绳随手甩给迎上来的小二，对苏小娱丢下两个字：“吃饭。”

苏小娱抬起头，看见门口一张雕漆大匾上，写着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忘乡楼。

这是传说中不求最好、但求最贵的邺都第一酒楼。关在大膳房的那一晚，好像还吃了一只这里的鸡。苏小娱学着琅琊王把缰绳一丢，大大咧咧地走进去。

忘乡楼三层的风光最好，四面无墙，只有六根柱子撑起屋顶，造型跟个凉亭差不多。座位之间用软纱屏风隔开，隐约听得见笑谈声，又不至于喧哗吵闹、互相影响。

萧景文一上三楼，先用眼神扫了一圈。最好的座位，在面向神武大道一侧窗边。此刻那座位被人占了，用淡青烟落纱围住。里面笑语连连，像是几位姑娘，在陪着一位客人。嬉笑声里夹着的脂粉味，听得人起腻。

整个三层，只有青纱旁边，还有一张空闲的二人小桌。萧景文把手往苏小娱肩上一搭，压到她耳边说：“这顿饭不是白吃的，这间酒楼里的人和物，你要留心看。”说到最后，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跟你要做的任务有关。”

丝丝缕缕的热气，贴着耳朵传过来，苏小娱一个横肘后击，擦着他肋下横扫过去。幸亏萧景文躲得敏捷，不然这顿饭铁定不用吃了。

苏小娱看他面色不善，赶紧陪个笑脸，在他胳膊上松松一拉。她倒不是为这么个亲近举动就要动怒，实在是她有个不能叫人知道的禁忌，就是怕痒。她曾经想过，要是被人抓了，什么老虎凳、辣椒水都不用，一根鸡毛掸子，能让她把前后三辈子的事，都交待清楚。

一落座，小二就满脸堆笑地问，要点些什么。萧景文手指在桌上轻扣两下，随口说：“虫草花蒸鸭，南乳仔鸡，豆酿鲤鱼冻，八宝酱藕。”不用看菜牌，就直接报出菜名来。

小二露出为难神色挠挠脑袋：“客官，您点的蒸鸭和仔鸡，都要现做现卖。小店的厨房，今天被人包下了，那客人嫌上了年纪的婆子身上有怪味，自己从家里带了十五个水灵灵的姑娘，准备食材。您看，是不是来点儿别的？本店的凉菜，还有不少。”

苏小娱越听越皱眉，这做派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吃个饭，要折腾十五个妙龄少女。

萧景文倒是不在意，随随便便地说：“那就再加上汤碗豆苗，鲁味云耳。”

百无聊赖地坐着等菜，萧景文捏着一片金叶，在手里不停地转来转去，金叶在五指间灵活翻飞，划出一道道金光。

苏小娱盯着他的手指，眼珠茫然地随着金光小幅度转动。真是有钱人，拿金叶子甩着玩。

金叶，金笺……苏小娱忽然抓住一点不大对劲的地方。且不说那些金笺郎的吃穿住行，光是今天这排场、金笺剑上的金粉、发出的十张金笺，折合成钱财，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金笺郎替人行刺，固然可以获得大笔酬金，但是酬金的大头，一定会分给搏命的金笺郎。刀口舔血的刺激，只有声色犬马才能抚平。

所以很多杰出的间谍，会专门换一个假身份，扮成花花公子，开豪车，买名表，豪赌一掷千金。

她用一根手指在桌上写：“这是金笺娘娘的产业？”

萧景文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把金叶子往桌上一拍，同样用手指写了一句话：“这就是要你弄清楚的事。”

苏小娱默默垂头，真是不应该多话，这一片金叶子，不会就是定金吧？也太便宜了。

各色菜肴流水似的送进青纱之内的座席，一阵阵娇笑飘进苏小娱的耳朵。

“嗯~你好坏~”

送菜小二一拨开青纱，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就飘出来，惊得苏小娱全身汗毛直立。

虽然前世也没少亲自使美人计，但是这种含糖量至少四个加号的声音，是不是也太夸张了？听一次，都能得蛀牙。

这么想着，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飘。青纱荡起，八九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花枝招展地围在一起。脸上的粉，一笑都直掉渣。

那围拢的正中，一张造孽的脸似笑非笑，桃花眼角瞥瞥这个，又瞄瞄那个。好像谁都没看，又好像谁都看了。

一万只草泥马再次倾巢而出。苏小娱狠压了一口水，才把那万马奔腾的画面压下去。

容念屹斜倚在坐榻上，乌发披散，领口半张，脖颈一下，若隐若现露出一段玉色肌肤，还蹭上了一抹粉。

他左手捏着茶杯，右手还搂着一个人，那个人一动不动地伏在他怀里，散开的头发，遮住了脸。

吃个饭，用得着这么多人陪么？苏小娱决定亲自演示一下什么叫做纯爷们儿，一拍桌子，吼道：“小二，上两壶姑娘！”

萧景文一口茶水喷出来，整个三层鸦雀无声。

小二哭丧着脸说：“客官，这边是酒楼，平康坊那边还有一家忘乡楼，您要是急的不行，小的帮您叫个车，吃完就送您过去？”

谁急的不行了？！什么事啊，就急得不行……

苏小娱的气焰，被这句口误彻底摧残了，匆匆忙忙地说：“两壶女……女儿红，我家那边叫姑娘酒。不行啊？”

小二目瞪口呆地去了。青纱被打起一半，容念屹遥遥地看着她，曲线起伏的嘴唇，翘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苏小娱埋下头，恨恨地想，真不知道是谁嫖谁，那些“花枝”，在容易面前，没有一个看得顺眼的。

这么一想，她心里总算舒服一点了。

瞄一眼满桌子的菜，苏小娱也把嘴唇一抿，要是让你吃舒服了，我就跟你姓！

容念屹的筷子，正伸向一道杨梅焖排骨，口味酸甜，是忘乡楼的招牌。

苏小娱凑到萧景文对面，清清嗓子说：“你知道杨梅里面有小虫子吗？用盐水一泡，就冒出来了，跟线头一样，一根根的，可细了，可白了。”

容念屹的筷子顿了顿，又伸向一盘豆腐焖鱼。这道菜用了特别的制法，类似徽菜里的臭鳜鱼，闻起来带着微微的臭味，吃起来却满口留香。

苏小娱一扬下巴，接着说：“那种带臭味的菜啊，为了增强效果，黑心店家可能会放在泔水里，沤上十多天，拿出来的时候，长满了绿毛啊！刮掉绿毛，再做成菜哦。”

筷子又顿了顿，容念屹的脸也顿了顿。他再次转向，朝一盘酱焖蹄膀伸去。

苏小娱嘿嘿干笑两声，又说：“还有一种酱油，不用豆子，用人的头发，加上盐，焖在酱缸里。做一道菜用的量啊，差不多得这么两团头发，才能做出来。”她随手比划了一个茶杯口大小。

萧景文一下子站起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太恶心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二再次哭丧着脸凑上来，捧上两锭金子：“客官，账房先生说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求您别再说了。三楼都快没有人了。”

回头一看，果然如此，苏小娱接过金锭子，被小二连推带扯请了出去。

这边容念屹也放下筷子，对着满桌子的莺莺燕燕说：“能与各位相谈，实在是今天最好的一道佳肴啊。各位先请回，改日有缘再聚。”

烟花女子，最怕别人轻贱她们的身份。几句话说得她们心花怒放，欢天喜地、一步三扭地离开了。

人都散去，一直伏在容念屹怀里的人坐起来，浓妆艳抹的圆脸上挤出一个委委屈屈的表情：“公子，不要每次都用我把她们隔开嘛，偶尔也让清明来一次。”

容念屹整好衣裳，抹掉颈前的香粉，在谷雨头上一敲，笑得人畜无害：“清明不如你手感好啊！”

“公公公子，我我哪里手感好啊？”谷雨吓得脸色发白，粉都遮不住。

很满意他的惊吓，容念屹站起来，向外踱去：“走吧，清明的事，应该也办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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