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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日，草长莺飞的日子，昨夜下了小雨，所以今晨更冷些，空气中流动着含水的冷气，但又没有前些日子倒春寒那般冷。www.huanxiangsx.me

从刑部归来，在齐王府闲坐的沈惟良，此刻穿着绣云纹深蓝色常服，腰扎玉带，头上只以玉簪束发，负手站在书房门前，身侧烧着炭盆取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流云坊前来送绣品的茗姑。

“哦？玉娘子不是说要待三月间才能绣好？如今怎么提前了一个月？”

“王府的东西小的们怎么敢有半分拖延？自然是越早越好，这洛神全是我家娘子亲绘，又带着绣娘日夜不停所绣，”茗姑穿着新制鹅黄短衣，着梅红襦裙，裙角是金银线绣成的缠枝纹，衣服是丝绸，满头珠光宝气，显出大商贾门人登门王府的重视，又热络又奉承地笑道，“还请王爷过目，若是有不满意的只管同小店说，自然会改到王爷满意为止。”

沈惟良颇满意茗姑的态度，走下台阶，望着的是绣工精致的洛神屏风，真正想看的却是画工。

纵然是绣成，纵然他没见过此绣图画稿，但亦能看出那回眸洛神形象栩栩如生，毫无俗气，亦能想象其画用色之大胆，极具心意。

好画工，好匠心，亦是好速度。

“图是你家娘子所画，那你家娘子又绣了几成？”

“五成是我家娘子所绣，尤其是这洛神的脸与衣裙上的纹样，还有这水波纹，也是我家娘子绣得才更精致。”茗姑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面上堆笑应着。

好极，洛神的脸沈惟良方才已经欣赏过，此时才仔细看了看图上水波，不僵硬死板，连绣工都比内庭的绣娘们更有些本事。

玉娘子，还真是个妙人。www.huanxiangwk.me

他那太子弟弟到底是从哪儿挖出来的这么个妙人？

他啊，可是真心嫉妒嘞。

“好，如此好的屏风，本王哪儿能有不满来？”他点头赞同，转着指上的碧玉扳指，依旧欣赏屏风不看茗姑，只淡淡地问，“不过玉娘子怎么不亲自来为本王送讲解？”

虽然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但却听得茗姑脊背冒汗。

娘子说得真对，与他这个王爷打交道要时常注意，否则不定哪句话不恰当，便得罪了他。

尤其是不能看他的手臂，娘子说了，王爷是残疾，也最忌讳别人提那些。

所以茗姑急忙垂下眼，卑躬屈膝道：“还请王爷赎罪，实在是因为我家娘子忙着要出门去，才让小妇人前来的。”

“出门？”沈惟良眉毛轻挑，一双鹰样的眼睛这才在茗姑身上转了一圈，“哪儿去？”

“说是要往北面和西边再看铺子，”茗姑忙道，“如今小店虽然刚在京中立足，但我家娘子所愿极大，是一时不肯歇息的，王爷有所不知，我家娘子很喜欢和那些胡人做买卖，那些域外之辈更有钱，挣得更多。”

最后这句话是玉娘子叮嘱她必须要说的重点，因此茗姑刻意将声音压低些，希望眼前的王爷能听进去。

沈惟良听见这话，只是笑了笑，再次品鉴着眼前的屏风，点头道：“是啊，这样好的巧思与绣工，只在京中开个绣坊，是可惜了。”

到时候落在北地那些蛮人手中，就更可惜了。

看多了，连屏风的洛神都变成了那张被火烧伤的脸，沈惟良再次想起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得让他偶尔会想，若能将那双眼睛留下来就好了。

不过为了他的大业，一个眼睛漂亮些，亦有些手腕，会赚钱的女人而已，还是太子门客，也没什么不可舍的。www.cuotuo.me

待将来翅膀折了，心气没了，也挺好，他不过想要那双眼睛罢了。

“父王。”忽此时，奶气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而后个子小小，还穿着厚夹衣，粉雕玉琢般的保儿从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抱着沈惟良的腿，嘿嘿笑着。

沈惟良面对独子时更多了份温柔和耐心，还将扳指取下，扔进了身后茗姑的手中，才抱起保儿哄着，给他看那副屏风，教他念《洛神赋》，又关切地问他好生吃过饭没有。

对着孩子，他难免想到了他的“母亲”，谢玉娘。

但怀中的这个孩子处处都有些像他，不像他的地方倒很像当今太平帝，却偏偏没有一处像谢玉娘的。

太可惜了，若保儿像她一些就好了，她的眼睛也好看，笑起来的亦温温柔柔的，还有一双很漂亮的手。即便长在男孩子的身上，也必然是好看的，有福气的。

他又想起了当年极平常的一天，他下朝回来时，没让人通报，自行到了后院，就看见谢玉娘带着她的两个丫鬟，坐在廊上绣东西。

绣的是给他的荷包，上面的纹饰是他很喜欢梅花。

那是个初秋日，阳光落在她的身上绕成一层金色，她听丫鬟们说笑，嘴角噙着笑，但不言不语，只认认真真，一针一线地亲手为他绣着。

记忆里的金色阳光渐渐模糊了早就被他杀死的人影，偏那人影在今日又渐渐凝成谢玉娘那张烧伤的丑脸，荒唐得连闪过这念头的沈惟良，都觉得好笑。

说起来，他至今还用着那个荷包，去岁初冬时，他还让人准备好梅花香饼放在那个荷包中。

“……父王，好不好？”

保儿的声音唤醒了沉浸在记忆中的沈惟良，忙收神笑着看他，问道：“保儿要做什么？”

小孩子扒着他的脖子：“我要去找姨姨玩。”

沈惟良知他说的是如今住在三清观的谢如娘，不免又想起了曾经求娶她填房，结果谢如娘大病一场，最终带发修道才得活命的旧事，心中嫌晦气，面上却哈哈笑出了声。

“这几日倒春寒，不好上山，待再过些日子，就让玉松带你去，好不好？”他说着，抬头看向门边垂手站着，无比瑟缩的玉松。

玉松听他说起自己，腰背弓得更厉害，态度也越发恭敬。

目光森冷的沈惟良很满意她的态度。

不管谢太傅当年不愿让他娶那庶女是为何，但这五年里谢家也很避着太子，又对保儿很看重，他的目的达到，便也懒得管了。

还有玉松，如今是个不识字的哑巴，从不出王府门去，但却能的的确确能好生养着她旧主的遗腹子，省了他许多心事。

想今此之后，让自己省心顺心的不错事，只会更多。

他想着，唤来贴身服侍的木头，又对一直奉承在侧的茗姑道：“这东西本王很满意，这扳指就赏你方才那些话了，木头，拿一千贯赏流云坊，再拿一贯钱，打赏今日送上门的伙计力巴。”

“哎哟，多谢王爷赏。”茗姑捧着扳指喜笑颜开，将一副爱财的样子表现得淋漓尽致，心中却只希望做成了娘子要她做的。

只谁都没有发现，门外畏惧站着的玉松，有好几次偷偷看向那屏风，一脸的不可思议。

那画，那绣工……

*

“娘子难得登门，有什么话只管直说就是。”

与此同时，万有粮铺之中，李掌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命人奉上茶与点心，热络地对面有愁色，风尘仆仆的谢玉娘道，“之前在下就说过，娘子有事，李某必然帮忙。”

谢玉娘今日穿着半旧的暗红色家常衣裙，怀中抱着琵琶，坐在对面椅上，道声谢后坦然道：“事有紧急，李掌柜既然这般说，小妇人也就不和李大哥绕弯子了，若小妇人想要三百万石粮食，五十万石草料，不知李掌柜几日能凑齐？”

李掌柜虽然早就知道她这段日子收粮的动作，此刻仍做出个因她狮子大开口而吃惊的样子，慌忙抬手示意她噤声，而后起身吩咐丫鬟小厮们到门外关门守着，这方回来坐好，低声对谢玉娘道：

“娘子要这般多的粮食，是为何？”

谢玉娘指了指北面的方向，长叹一声：“究竟为何出了这么大的亏空，贵人没说，更不是我这等商贾敢问的。”

而后，她又指了指皇城方向，恭敬道：“圣人慈心不愿扰民，况且春耕时分，哪儿敢闹事来？再说了事发突然，便是现收，也不会这么快，小妇人素来是好出头之辈，头先替贵人做了那样一件大事，因此贵人这次才又将事情压给了我。

“所以如今要收粮，还不能收到民间人心惶惶，商家囤积居奇，耽误了春耕大事，小妇人思前想后，只好来求李大哥，既然你我是邻居，不如帮民妇想些办法吧。”

李掌柜哪儿想到她会如此坦白，心中虽然喜极，但面上还是矜持地沉吟片刻，才问：“不知娘子如今已经收了多少粮食？”

“不瞒李掌柜，这半月只靠我那船队在南边收到二十万石粮，五万石草料，诚然慢慢收自然能收到，但朝廷要的急，二月末运，三月中旬就要运到地方，不然边境大军那么多人，里面还牵扯一个驸马，三个国公，又有许多百姓，小妇人不敢耽搁。”

“我既然来请托，自然不会让李大哥吃亏，这是一百万石的盐引，三十万石茶引。”

谢玉娘说着，从袖中拿出几张盐引，推给李掌柜。

“待事成，另有一百五十万石盐引，一起谢了李大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