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娘缓步走进屋子，理理散乱的鬓发，拿出手帕，肃容擦拭着那些牌位。www.changyouwx.me

“这家人姓陈，本是此地的疍民，世代靠着采珠供奉朝廷，我朝不似前朝那般盘剥百姓，那时节虽也有海盗，但多是劫掠商船，敲诈商贾，并不十分侵扰渔民疍户，因此他家过得还算不错。后来吴贼忽起，强占采珠生意要抽头，陈家人不过稍作反抗，便举家被害，只活了个八岁的女子，名叫红鱼，因着天生水性极好，所以被海贼掳去为他们采珠。”

谢玉娘缓缓说着，手上的动作不停。

“昔日民妇初来乍到时，坐客船时被海贼劫了财物，被扔下水，那次我哥哥不在身边，是在采珠的她救了我，我才得活命。而这次登岛，我也得她许多助力。”

沈继宸听她诉说着昔日种种，纵她声音那般平静，纵这个人如今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依旧能想象她这五年受到的艰难，却又无法描摹出具体情景。

难怪，难怪她不肯相信他，设身处地，自己也不会相信什么太子，什么青天的。

他的五脏六腑因此缩成一团，这本就森然的屋子压得他更喘不上气，更想吐了。

谢玉娘却丝毫没有留意沈继宸痛苦的神情，只是一个又一个地擦拭着牌位，继续道：

“这个村子，是民妇与南安县一些苦于海贼欺负却无能为力的人捐建的，这些牌位是我替红鱼立下的。贵人问我为何以身犯险，但是贵人看看这个村子，便该知道本县，乃至本郡百姓日日活在险里的。”

直到每一个牌位都擦干净了，谢玉娘才看向面带愧色的沈继宸，却没有因他表现出的愧疚与怜悯，有丝毫同情与悦色。

她自是不会怪他这个活了二十多年，却几乎没出过京城的太子，只是她今天说了很多的话，累得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同情一个可搅动风云的太子。www.chunyusg.me

“贵人，”她轻声道，“如这样的村子，往那边去还有几个，如这些人，在郡中也有许多。贵人剿匪安民，肃清官场，是百姓的福气，这福气对于他们而言来得虽晚，但今后的日子总会好些。但这些死了的人呢？贵人能为这些死人伸冤吗？”

沈继宸隐去眼底种种复杂的神色，只看着谢玉娘的眼睛，点头道：

“能。”

“无论这些人的冤屈因何等尊贵的大人物造成的，贵人都会为他们伸冤吗？”

“是。”

“若查到的大人物是皇亲国戚，贵人也能为他们伸冤？”

“是。”

“若是贵人的亲兄弟做的呢？贵人会不怕人非议你手足相残，真心为他们伸冤？”

“是。”

谢玉娘的问话越来越快，沈继宸的回答却越来越慢，越来越郑重。

终于，谢玉娘吐出一口气，就在沈继宸以为她问完的时候，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若幕后主使之人，是贵人的亲生母亲，贵人可还愿意还他们这个公道？”

简陋的小屋之中，静得只有二人平稳的呼吸声，静得仿佛万事万物都在这一刻停止，只为等沈继宸的一句回答。

沈继宸先是一怔，旋即不可思议地看着谢玉娘的眼睛。

那双精致的桃花眼中没有丝毫怀疑，婉转流光间，却有着他熟悉的坚定，像极了当初她对自己说要离开时的那般。那时候他尚不懂这份坚毅的意思，如今五年过去，他终于明白了。

她是谢太傅夫妻亲养在身边的女孩子，德言容功俱全不过是她作为世家女子的表象而已。无论是告知还是提问，她并不期望从自己口中，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因为无论他怎么回答，都阻止不了她想做的。

最多，抛开自己，换个做法而已。www.shuhaizl.com

身份尊贵的沈继宸自负聪明，却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在一人面前自惭形秽。

原来他从没真正了解过眼前的女子，难怪她总不肯信他。

幸好，今后的每次见面，都是他与她的新认识。

他闭上了眼睛，几息之后，定住乱了的心。

而后，他睁开眼睛，再次看着谢玉娘的眼睛，郑重且坚定地承诺：

“会。”

如她般坚定。

谢玉娘呼出一口气，好在，她没有想错他。

她忽然跪倒在地，将怀中的布包呈到沈继宸的手上，而后重重一叩首：

“民妇代此间百姓，谢过太子殿下。”

沈继宸将谢玉娘扶了起来，没有立刻去接那布包，而是正冠整衣，对着谢玉娘，以及她身后的那些牌位，一揖及地。

“沈继宸，定不相负。”

*

谢玉娘这次再回南安县，她孤身入贼营的事迹早就随着朝廷剿匪事，传遍民间了，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连说书先生处都有了话本子，百姓们纷纷赞颂玉娘子，智计无双，英勇无畏。

“遇见玉娘子这样的人，真是咱们的福气。”

“我可听说，是因玉娘子收集了证据给太子，才有了这次顺利剿匪。”

“我怎么听说，玉娘子本就是太子派来的人呢？”

“难怪玉娘子之前被抓了，定然是那些赃官故意不想让太子剿匪。”

百姓的议论多多少少传进了谢玉娘的耳中，但她只不过是少言寡语地，在声声招呼与簇拥下回到家中，将院门和屋门上闩后，又等烧开了热水，她方卸了脸上、手臂上做成的烧伤妆。

镜子里的脸，依旧是昔日誉满京城的明媚俏丽，可惜左下颌，多了一道极浅极细的伤疤。

谢玉娘呆看了片刻，抬手顺着镜中映出的伤痕摸过，反而笑了。

五年前的自己，哪怕在迎云的保护下，都能因跌一跤而留疤，如今自己独闯贼营，烽火刀剑，除了几处磕青，她竟然不会再受伤了。

自己好像真的长大了，谢玉娘心绪烦乱，只不知道岛上的战况如何了，他们会赢，但她更希望的，是大家都能平安，如她这样，不会再受伤了。

想着，谢玉娘洗了个澡，又坐回镜子前，仔仔细细地重新画好了烧伤妆，囫囵睡了一觉后，便坐在厨房灶前烧水，等人。

直等到次日午后时分，终于等到一身血污尘霜的迎云回到家中。

“大伙可平安？”谢玉娘站起身来问她，神色终于轻松了一二。

“大多平安，从姑娘登岛至今，船队没了七个人，伤了三十九个。”迎云应声，“但姑娘，咱们大功告成了。太子还要为牺牲的军民百姓建祠，是好事。”

谢玉娘知道迎云因着出身的缘故，对于生死总能置之度外，也知道与大功告成相比，牺牲亦变得不难接受，只是她听见那些伤亡数字，心依旧疼得一抽，但最终，也不过无奈地叹了口气。

能安慰自己一二的，是他们是死在复仇的路上，是大功告成四字，可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嗯，我知道，你先快洗洗吧，”谢玉娘勉强挤出个笑容，“咱们的抚恤也不能少，过两天办个宴会吧，终归算了了此间事。”

迎云应完才反应过来：“姑娘要走？”

“这几日将这边的事情安排好，我们便可以回京了。”谢玉娘点点头，“但走之前一桩事，外面的议论你可听见了？”

“城门外就听见了，”迎云笑，“姑娘是想让人少猜测姑娘和太子的关系？”

“不，”谢玉娘吩咐，“我希望最好咱们到京城去的时候，也有人这么传。”

“啊？”

谢玉娘看着迎云不解的神色，一笑。

“只是张扬些，不让贵人烦，又能引某些人出来的那种张扬。”

*

“娘子要走？走到哪里？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宴会安排在谢玉娘船队的旗舰之上，开始的气氛凝重些，不过到后来众人便开怀了许多，更有人挪到了岸上，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因为玉娘子，他们赢了，活着，这本就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只是谢玉娘的决定，还是震动了坐在她附近的人，武大叔连酒都惊醒了。

谢玉娘看着半醉的武大叔，笑道：“起家之处怎能抛却？这边的事情自然照旧。不过当然了，要是大家想去京城见见世面，咱们就一起。”

听谢玉娘这么说，安心的武大叔忙笑道：“船队的事情交给小老儿，娘子只管放心。况这群小子惯了海上营生，到京城去岂不是给姑娘丢人？”

“怎么会丢人？”谢玉娘笑道，“他们虽没进过京城，但是常年跑到海外之国，见识比我还广博呢，不会丢人的。”

“娘子真是抬举了那些小子，”武大叔嘿嘿笑着，“等小老儿去问问。”

正此时，刚跑到了谢玉娘身边的红鱼听见这么说，忙问：“娘子要去哪儿？京城？”

谢玉娘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掏出帕子给她擦汗：“你要不要一起？”

对面的小丫头看着天纠结了许久，摇摇头：“我想留在娘子的船队，好不好？”

“这你要问武大叔。”谢玉娘被她逗得一笑。

“娘子说可以，当然可以。”

“说好了！”

谢玉娘瞧着拖武大叔去跳舞的红鱼，心下也开心了很多，拿起酒碗小酌一口，又被辣得舌头疼，直咳嗽，引得周围人笑得更畅快了。

真好，她想，真希望来日回京后，自己还能再有如今天般，畅快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