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娘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晓得那瞬间的担心为何这般浓烈。www.fenghuangsx.me

她向船队后面看去，海雾如今时浓时淡，在队尾那艘时隐时现的船上，身着银甲的沈继宸就站在甲板那儿，远远地看着她。

强烈的担心在看见人时化为不快，不快又立刻惊醒了谢玉娘。

她是谁？他又是谁？他有护卫，有军士，有谋断有身手，今日随水师前来是鼓舞士气，传扬出去亦是美名。她又何来担忧和不快？

谢玉娘忙敛了杂念，正要隔船见礼时，太子却已经转身，离开了甲板。

雾又浓了一层，彻底遮住了那艘船的影子。

谢玉娘的礼行了一半顿在那儿，旋即重新站好，将怀中书信抱紧。

她更该担心的，是若沿着这些书信真的查到皇后，又该如何呢？

只眼下不是思考此问的时候，谢玉娘先看向武大叔，正色问他：

“武大叔，贼人死到临头必会更加凶残，你们定要留下吗？”

武大叔对着谢玉娘抱拳，诚恳道：“多亏娘子，我这个老不死的才能报仇。但这些孩子们，个个皆与姓吴的有血海深仇，若不能杀几个贼人报仇，他们也难安。”

“是，娘子让我们去吧。”

“娘子，便是死在这里，既然报了仇，小的们也死而无憾！”

连红鱼都站在水手之中，着急道：“娘子，我熟悉岛上的路，我和他们一起。”

谢玉娘看了一圈眼前水手们充满了仇恨的眼神，听着他们急切的声音，方才因太子亲至而乱的心，忽得平静了。

至尊之妻，太子亲母又如何？五年前的谢玉娘会觉得天家不可冒犯，但如今的她早不会这么想了。

圣人都说天下为公，说民贵君轻。

若是至尊之妻先与人勾结冒犯了眼前这些百姓，为什么眼前的百姓为何不能匹夫一怒？

难道将来有一天沈惟良成了至尊，她就要放弃报仇了吗？

所以她不会拦他们，她亦是想要复仇之人，又怎么会拦着他们报仇呢？

“好，哥哥，”她对迎云道，“你跟着他们一处去吧，虽要杀贼，亦要保全自己。www.fenghuangsx.me”

吩咐之后，谢玉娘又对眼前众人蹲身一礼，郑重道：

“我等诸君，平安回来。”

*

谢玉娘坐小艇到太子船上，才发现太子仍站在船舱前，直直地打量着自己。

“见过贵人。”谢玉娘神色如常，蹲身施礼后站定，半分没有将怀中东西给他的打算。

沈继宸沉着脸色，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开口道：“本宫该说，娘子好计谋吗？”

“贵人过誉了，不过是绘制海图，又将他的精锐船队骗离海岛而已，”谢玉娘刻意不理会他的怒气，“若非贵人调动水师，真心剿匪，民妇便是将命丢在岛上，也无用。”

客气，疏离，平静的语气，竟是认真在回答他的问题。

沈继宸的脸色更沉了，赌气一甩袍袖，转身回了船舱。

谢玉娘敛目站在原地，无喜无悲，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立刻有太子侍卫来请谢玉娘入船舱，沐浴更衣，让大夫瞧伤，谢玉娘却婉拒了，只站在甲板尽头，看着那浓雾渐散之下的海岛。

海船已经驶向海岛东侧的海港处，十几艘水师大海船停在那儿，岛上的杀伐声越来越小，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有陌生的水师将领前来，言称大获全胜，请太子殿下先回陆上。

太子的海船这方在两艘水师战船的护卫下返航，谢玉娘眼看着那岛越来越小，直至再听不见任何杀伐声。

好像方才的仇恨、冤屈、痛苦，都变得渺小不堪，无人可见。www.wenxueshijie.com

但谢玉娘知道，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如她的船队上那些水手的喜怒哀乐，她听过也看过，方才见他们众志成城地准备登岛，连她心底的恨意，都能跟着宣泄出几分。

如是种种，让身后那位贵人才会做的衡量，变得不值一提。

谢玉娘烦请太子侍卫搬了张椅子来，坐在甲板上，翻看整理书信账册，将其中与沈惟良有关的，都挑了出来。

纵有些被烧得残缺，但都能看。

而其他的书信，她也好好地整理好，想待下船时将这些交给太子。

专心致志地整理好了之后，水手喊着船要靠岸时，谢玉娘才发现换上了一身影青色常服的沈继宸，就站在她的身后，依旧沉默地盯着她看。

谢玉娘忙起身，再要见礼时沈继宸却先开口道：“各州郡的商路，泉州郡每年盐、茶两项各一成的利，娘子想要的，本宫给你。”

“……”谢玉娘哪儿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茬儿，不免一时失语，几息后反应过来，忙要装出个喜悦的模样要谢恩，沈继宸却再次开口打断她。

“但本宫也想知道，娘子想要的真是这些？”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像是动了气。

谢玉娘略怔了一下，抬眼看向沈继宸。

青年太子看向自己的眼中，有气，有怒，有怨，复杂地即便是谢玉娘都看不懂了。

但谢玉娘知道，他在等她的解释，解释她的行为，解释她悉心整理的东西，解释她……

为什么不相信他。

自己可以信任他吗？他是救了自己，也利用了自己的人。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谢玉娘直视着他的眼睛，“民妇小小女子，区区商贾，不为这些，还能为什么呢？”

她果然只是不信任他，沈继宸暗中捏紧了拳头，心底翻涌的是气更是委屈，可偏偏他没法用太子的身份压着她，逼她将知道的事情说了。

眼前的人如今鬓发凌乱，衣服残破脏，是又一次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的狼狈模样。

自己又怎能在这时候质问她呢？

他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在现在还重要吗？

好像不重要了。

是不重要了。

“娘子既然是读过书的人，该知道庆父不死鲁难不已，”他缓缓开口，“本宫会肃清此地官场，但娘子可想过，重建一处贼窝，拉几个官员下水，需要多久吗？”

“……”谢玉娘再次无言以对。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也不知究竟会有多久，但我想若真正的幕后之人不除，贪欲总会复生得快一些。”沈继宸叹了口气，再次问道，“所以娘子想要的，真的只是利吗？”

谢玉娘看着沈继宸那双星目中的坚毅，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红鱼。

当年自己刚来此不久，探访此地民俗时便遭遇过一次吴家的海盗，她不会水，迎云彼时不在，是红鱼将她救了起来，才没被海盗杀害。

后来谢玉娘在南安县站稳脚跟，又见过几次红鱼，知道她被海贼害死全家，又被掳上岛的经历，只对红鱼说了一句话：“我带你走，我替你报仇。”

只见过几面的小丫头信了她，对她说了很多岛上的事，能走时却坚决待在岛上替她探听消息，说：“娘子，我等你来接我报仇的日子”。

谢玉娘曾想过，自己是不是像沈继宸利用她那样，也利用了红鱼？

似乎是不一样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该信屡屡以身犯险，想要剿匪安民的太子吗？信他是沈继宸，而不是太子的那层身份？

船靠岸时，谢玉娘下定了一个决心。

“贵人，可愿意同小女去个地方？”她的声音柔软了下来，透着隐隐的期盼，“那地方不远，贵人只需要去看一看，不会耽误正事。”

方还在闷气的沈继宸为着她的语气，忽得就不气了，若非谢玉娘言语中涉及正事，他指不定还要笑一下。

“好，还请娘子引路。”

果然，她是心软，也讲理的人。

*

走过沙滩，踏上蜿蜒曲折、有泥泞有污糟的小路，谢玉娘引着沈继宸，一路走到了西面的一处小村落。

村子不大，不过二十几户人家，亦是靠海，此时渔船都停在岸边，渔网也晒在岸边，许多人就坐在海边上，往海的那边去看。

沈继宸目测了一下，才发现他们看着的，正是吴家海盗盘踞的那个岛。

他意识到了什么，正要问谢玉娘时，先有村民看见了谢玉娘，立刻喜上眉梢。

“玉娘子，是玉娘子。”

“玉娘子来了。”

“娘子最近好吗？好久没见娘子了。”

“听说官府在剿灭海盗，娘子，是真的吗？”

谢玉娘含笑点头：“是真的，那几家贼子，今后再不能嚣张了。”

又有许多村民听见声音，从屋舍里出来，谢玉娘丢下沈继宸，笑意盈盈地与村民说话，沈继宸也想跟过去，但刚走两步，脚步便顿住了。

他才发现目之所及处，所有的村民，竟然都是断手断脚的残疾！

谢玉娘直到和村民寒暄完毕，答完了他们关于剿匪的问题，方才重新走到沈继宸身边，道：“贵人，进村看看吧。”

沈继宸一言不发，只是跟着谢玉娘，一步步地走进了村子。

每一户房子的正厅里，都供奉着牌位，便是最少的人家，也有四个这样多。

沈继宸的心越来越沉重，跟着谢玉娘又到了一处屋前。

推门进去，只见桌上密密麻麻地，放着二十多个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