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没用的...你知道的，我活不到及笄之年。”

那个少女枕在一名男子的膝上奄奄一息地想阻止还在施法的男子，奈何她全身上下使不上一点力气。

那名男子在她身旁固执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结着印，即使少女嘴角的血早已将他的衣袍浸得温热也无法让他停下手上的动作。

“我想起来了哦，很久以前，你也曾陪伴过另一个名字的我。”少女颤抖着手将他脸颊的泪轻轻擦拭，“也许不止，对吗？”

只是还未等男子回应，置于他脸颊的手便毫无征兆地顺着他脸颊的轮廓滑落，在完全落下前，他抓住了它，却没能留下她。

“下一世...我等你下一世。”

灵衣听到那男子哽咽出声，即便看不清他的容貌，可灵衣却感觉得到，他的泪肯定早已布满他的脸颊。

“！”灵衣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眼皮一下被她撑开——惊醒。

她瞪大了眼眸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脑海里一片空白。

梦？

梦。

久违的梦，曾经她只能记得梦中的一些支离破碎的话语，而如今，她竟能清楚地记得梦里的内容。

她抬眸，望到窗外的暗夜沉寂，慵懒的月光偶尔从浓云中透出，带着半真半假的透明，轻轻覆在渐渐沉睡的大地上，柔和了万物。

手指传来的微微的热温，灵衣眸光缓缓移向温度的来源——墨发的男子枕在她手边，呼吸规律地熟睡，有几缕墨发因为他侧着头而自然而然地滑落到他高挺的鼻梁上。

他的发丝就着重力偶尔滑下几缕，挠得她的手背有些痒，她眨了眨眼，并不打算去理会。

奇怪，身上好像完全不疼了。

她尝试着挪了一下肩膀，果然已经没了任何痛觉。

轻微移动的肩碰到了什么，灵衣将头缓缓转向实物之处，少女恬静的睡眼映在她眼眸中——关月睡得很沉，看她的样子好似已经渡过生死关。

心中微动，她又将脑袋转了过来，意识清明过来，看不清四周的暗夜使得她的感官更加灵敏，她感觉得到离垢的头压得她的手指有些痛，她轻轻动了动，却是将手再送过去一点好让他可以枕得舒服一些。

她的喉咙干涩地有些难受，她暗自猜测自己或许睡了很多天了。

具体睡了多久了，她不知道，但不用想也能明白离垢在这段时间里肯定累坏了吧。

难得从云后探出脑袋的皎月散发着它专属的清辉，周遭终于被一点一点照亮，她望着那明亮的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瞳孔渐渐有些涣散。

经过她长期的猜测，她心中渐渐对那些梦有了不同的看法——或许那些并不是梦，而是曾经存在过的，某个人的记忆。

是谁的？她不知道。

梦中的人，是谁呢？

她静默地望向那沉睡的男子，心中别有思量。

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被深埋，她感觉记忆深处仿佛被盖了一层薄薄的纱，云遮雾绕似看得清又看不清，而如今这纱却仿佛要揭不揭的，将一切覆盖。

离垢施法的手势明明从未见过，但她却觉得十分熟悉。

为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的在流逝，直到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有什么缓缓升起,染红了那抹明艳。

一夜未寑，如今眼皮又开始一点点变沉，变重，她疲倦地合了眼，不再深想任由自己陷入一片混沌。

......

“离垢哥哥，灵姐姐怎么还不醒呀，她真的没事了吗？”

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放心，小关月，你都没事了，你的灵姐姐又怎么会有事呢？她只是单纯地跟小猪一样贪睡而已。”

“...”

离垢，看来上次松鹤的教训还是没能告诉你，做人最好不要整天在背后偷偷说人坏话，不然次次都会被逮个正着。

于是下一秒，离垢感觉到自己的臀部被人揣了一脚。

“你！”

他转过身来刚要破口大骂，可在目光触及到灵衣的脸颊之际他的脸上连忙堆笑道：“哈哈，你醒了？我懂我懂，你在活动脚部神经对不对？”

“...”灵衣汗颜。

论找补跟狗腿的能力，真没人比得上他。

“灵姐姐，你感觉好点了吗？”关月踩着小碎步扑到她怀里，还不忘将脑袋埋进她怀里来回蹭个不停。

“我早就没事啦，”灵衣摸了摸她的头，而后蹲下身子，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关月，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知道吗？是我戒心不够，这个后果不应该让你来承担。”

她知道，如果不是关月在紧要关头翻了身子当她的肉垫，当时那副惨状的人应该就是她了，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庆幸，她只感到彻骨的心痛。

“灵姐姐，我...”

她话还没说完，灵衣便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她怜惜地抱紧了她，“关月受伤的话，我会很难过。”

“我知道了。”她的脑袋被埋得很深，连带着声音都变得闷闷的，“可是灵姐姐啊...爱有点太多了，我要被闷死了！”

“...”

反应过来的某人有些尴尬，但是一想到那晚的画面，她像是刻意逗她一般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这是惩罚！不听话的小孩下次还要打屁屁！”

闻言，关月突然觉得臀部一紧。

“要不我走？”

被晾在一旁的离垢轻声埋怨道，转身作势要走。

“离垢哥哥！”只见关月已经挣开灵衣的怀抱转而扑到离垢怀里，“刚才灵姐姐的爱传递给我了，现在我的也分你一点，这样你就有我们两个的爱啦！”

“...”

被抱住男子身子僵硬在原地不敢动，如果灵衣没看错的话，他的耳朵确实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点点变红。

灵衣突然发现，这家伙，还真的很容易害羞。

“咳！小孩子不可以乱说话。”

他嘴上这么说着，倒是生硬地偏过头去，因他的动作垂下的发丝挡住了他脸上的神情。

不知为何，灵衣总感觉，他好似是怕被她看到他这副模样，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念此，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养精蓄锐几日，也该启程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们还记得吗？”

“当时灵姐姐还在跟我说话，可说到一半我就看到她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然后那人拍了灵姐姐一掌，我们就一起飞出去了。”

关月松开了手，坐在板凳上歪着头回忆那天的来龙去脉。

“当时我说话说到一半，关月突然惊恐地唤了一声，当我回头看的时候，一个黑衣人已经来到我面前，根本来不及反应，我就已经飞了出去。”

灵衣也跟着细想当时的细枝末节，希望能够回忆起有用的信息。

“会是之前那个黑衣人吗？”灵衣又补充了一句。

“不会。”

“不会。”

关月和离垢的声线重叠在一起。

关月与离垢对视一眼，她在后者疑惑的目光下缓缓开口：“按照之前的推理，黑衣人应当是希望我们寻找碎片的，如果我是黑衣人，我肯定会等到碎片全部集齐后再出来抢，此刻现身岂不是打草惊蛇？所以我个人认为他们应当不是同一个。”

话落，灵衣跟离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离垢踱步向前，单手摸上下巴，表情凝重，“我也认为不是同一个。在你们重伤当晚，我将你们安置在这的时候，有人从窗外丢了一个包袱进来，当我到窗前想一探究竟时，只见那道黑影在屋檐迅速穿梭而过，很快便不见了身影，我打开包裹，里面都是些补血养气的药丸和一些治愈术的符咒。”

治愈术的符咒曾经在他们华禹大陆西南部十分流通，按道理在西汀大陆应当十分稀少才对。

况且听起来那个黑衣人是希望他们能活。

“也就是说，之前的那个黑衣人很有可能是来自华禹大陆的？”

“也不好说。你还记得我们去往灯都的青溟海吗？”

“记得。锦朝城的沧溟海便是他们的青溟海，只是国度不同，叫法不同，但实际上是同一个通道。”灵衣点了点头，道出自己的想法。

“不错。实际上这些海域是大陆连通的枢纽，就像灯都不属于西汀也不属于华禹，它是独立出来的一方，存在于太阳照耀不到的角落，只能通过海域抵达。而西汀大陆最东边也有一条通往华禹大陆的通道——天溟海域。”

那么想救他们的那个黑衣人在以前就去过华禹大陆找符师买了一堆符咒也不是不可能。

“那抢我们碎片的那个黑衣人呢？”

“来自华禹哦。”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关月突然开口道，“我看到了哦，那人出掌的时候，手上浮现的古文，虽然被刻意控制得很淡，但那个古语已经刻在我的脑海里了。书上有记载在华禹大陆西南部有几个古老的国度，那里曾经盛产各类型的术士，咒师，御偶师，巫师，究其根源，那边的君王互相吞并领地，战火常年不止，导致各国间使出浑身解数自保亦或者进攻，技艺自然也不断精益求精。不过那也是曾经了，现在大部分国度早已被紫陌国的君王帝息收入囊中。那里只剩下两三个小国度在苟延残喘，不仅是因为各国君王间激烈的天下霸主之争，还有百年前，伏魔镜被打破，被凶兽波及到而元气大伤的缘故。”

当初灯都作为兵家要地，长年累月要经受他国的攻略和侵占，灯都因此筑墙术与御敌机关十分高超。

登峰造极的技艺背后，是千万人的牺牲和血淋淋的历史。

历史之一瞬，众人之一生。

念此，灵衣有些许感伤。

明白离垢和关月的话在理，灵衣内心也不觉偏向了前后的黑衣人并非同一人的可能。

“等等...”离垢一脸不情愿地开口，“这么说来，该不会，我们又要再跳一次海吧？”

听到离垢的话语，几乎是同时，灵衣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接近将她撕裂的力度以及让她胃里捣乱翻涌的经历，历历在目，此刻，灵衣突然有了想呕吐的念头。

那个经历，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再来一次。

“通过海域，半天抵达华禹大陆南部。不过也有别的办法，”关月跳下板凳，开始着手收拾行囊，“我们可以原路折回去，从这走回维米迦帝国，然后去什么盈雾之森，然后等一条龙带我们去灯都，最后...”

“好好好，停！”

离垢一想到这个路线，那种腿断了的感觉仿佛再次爬上了他的腿部神经。

“没有什么是一次跳海不能解决的，实在不行，那就两次。”

投降投降，离垢在心里摇起了白旗。

听到最终路线，灵衣也有些欲哭无泪，说她没出息也好，说她怕痛也罢，那感觉实在太难受，光是回忆起来她就仿佛再次身临其境，可是一想到回去的路线这么曲折，她也不得不屈服命运的安排。

她面如死灰地也跟着一起收拾行李，已经不打算挣扎了。

没想到他们走了一路，兜兜转转还是回到最初的起点。

三人很快收拾完毕便没有半分犹豫地启程。

一路上灵衣和离垢的表情就像人已经死了但身体还在动的行尸走肉一般不情不愿地拖着身躯在走，可见当初那个过程对于他们来说相当痛苦。

“额？”灵衣猛一回神，突然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停止了，她转过头去，看到关月望着身后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得十分入迷，她轻唤了一声，“关月？怎么了？快跟上。”

“啊？”关月显然是被吓到了，听到她的叫唤后便连忙小跑着跟上了他们，还不忘解释道，“只是待了这么久突然要走有点不舍，想多看几眼。我们走吧。”

“没关系，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再来。”

灵衣虽是在安慰她，但回头仔细想想，等一切结束后，三人这样到处游玩其实也不错。

抬眸，灵衣对上了离垢的双眸，只是后者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

他怎么了？他刚才的表情就好像将死之人合眼前贪心地想再看留恋之物几眼一般，灵衣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们本就一路向东，需要走的路程也因此缩短了许多，大约一炷香时间，他们便闻到独属于海风的咸腥味。

灵衣停了脚步，目之所及，是不同于曾经在锦朝城和灯都那见过的海域，比起之前见过的，这片海域倒是平静许多，有飞鸟肆无忌惮地高空中盘旋，连迎面的风都温柔许多。

“好宁和的感觉。”

关月好奇地左顾右盼，嘴上还无意识地感叹了一句。

“小关月，等下你经历了海域的毒打，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一旁的离垢一脸沧桑地望着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生无可恋的模样。

“那...我们？”

灵衣心里表示她好想逃，可是逃不掉。

“跳吧。”

灵衣听他嘴上这么说，看到他脸上也是一脸“习惯就好”的模样，如果不是看到他打颤的腿，她差点要在心里封他为勇士。

两人立于关月身侧，分别拉住她一只手，以免待会儿巨大的冲击将三人击溃冲散。

两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灵衣感觉自己的背后好似涔出了冷汗，她又紧张又害怕。

“数到三，我们一起跳吧。”

“等下等下！是数到三我们就跳，还是数到三之后说一个跳字再跳？”

离垢，你最好别没事找事！灵衣怀疑他是故意的。

“一！”

“喂喂！你还没回答我！”

“二！”

“等下等下！你这个坏女人！”

“三！”

“你咕噜咕噜！”

很好，听他最后的声音，灵衣觉得自己指挥得十分不错，三人很同步。

如果此刻离垢能知晓灵衣内心的想法，他一定会满脸问号。

海域的通道被打开，意料之中的狂浪似饥肠辘辘的豺狼狼吞虎咽地吞噬猎物一般将他们淹没，誓要将三人彻底冲垮一般，汹涌的惊涛猛地将平静的空气撕裂，海域上空的飞鸟突然扯开嗓音嘶鸣。

灵衣感受得到漩涡深处巨大的吸力将他们席卷，她被卷得晕头转向，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浸湿紧紧贴合在身上平添了自身的重量让她更加难以使劲挣扎，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硬生生撕裂开来，涛压此刻似有形一般撞击她的身体，她吃痛想出声，可漩涡吞没了她的声音，剥夺她祈求光明的权利。在她觉得自己要被这大自然之力生吞活剥之际，有人似偏要逆其之道一般用力将她护在怀中，她睁不开眼，有人将她的头颅死死抵在他坚硬结实的胸膛中，她感觉得到，胸膛的主人手臂上的力气有多大。

这一幕与当初跳入青溟海的场景如出一辙。

果然是你吗？离垢。

“你抱过我吗？”

她曾经这样问过。

可他却嬉皮笑脸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她紧闭着眼眸，头部紧紧贴着他胸膛，可即便靠得这般近，也听不到他的心跳声。

既然是你，为什么当初不肯承认。

她在心里默问。

被圈在他们之间的关月死死抱住她的腰，而她也紧紧环着离垢，三人互相环套，死死抓紧了对方，无论如何被摧毁被撕扯被击碎，也无法让他们放开握紧彼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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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镜花水月（二） 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