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来来，小关月，这个好吃，多吃点。”

离垢还在不停地给关月夹菜，嘴里时不时念叨她几句。

他们从念往生出来后长途跋涉许久才找到下榻之处，虽说这家旅馆十分偏僻，但因开在小国间过渡处，生意也不至于太过惨淡。

“灵姐姐不吃饭，我也没胃口了。”关月将碗轻轻向前一推，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想吃，怕灵衣进来她不能第一个去迎接她，所以她干脆抬眸死死盯着门口，恨不得将那盯出一个窟窿来。

自念往生出来后，灵衣的状态就有些不对劲，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关月感到很担心。

内心一番斗争后，关月挪动身子，内心还是不放心决定去一探究竟，只是她的脚刚着地，离垢便制止了她，“你要去哪里？”

“我还是想去看一看灵姐姐。”关月看了他一眼而后又担忧地将目光转向门口，如实回答。

“小关月，我问问你，你觉得灵衣怎么了？”离垢放下筷子，将她的椅子挪动了一下，好让他们可以面对彼此。

“我...不知道。”关月在他面前乖巧地坐直了身子，有些垂头丧气地答道，“灵姐姐如愿找到了碎片，可她看着一点也不开心。”

“那，小关月，我问你，如果你在寻找一样东西，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你的心情会怎么样？”他弯下身子与她平视，温声开口，语气轻柔。

“那自然是很开心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梦寐以求、一直渴望的东西。”

“那如果，你渴望已久的东西，要用他人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才能得到呢？”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像是诲人不倦的教书先生一般循循诱导她。

“...”关月一愣，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关月，如果是你，这时候，你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还是希望有人在身旁叨唠？”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吃饭吧。咱们小关月可要把身体养得棒棒的，你的灵姐姐才会开心。”

领悟过来的关月连忙点点头，听话地转正了椅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期间，她悄悄地瞄了离垢一眼，发现反而变成他盯着眼前的菜肴出神。

“离垢哥哥...跟灵姐姐，嗯，很般配。”她嘴里细嚼慢咽着，突然开口说道。

“额...”

关月原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激动地跳起来反驳，没想到他听到后只是错愕了一下，而后忽然浅浅地笑了起来，可下一秒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便很快消失了。

“是吗？”

“对。灵姐姐跟你很有默契，而离垢哥哥你，其实也总能理解她的内心。”关月将食物咽了下去，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所谓旁观者清吗？离垢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关月，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此刻，他并没有把她当成小孩子。

“离垢哥哥，你尽管说，我一定会努力做到。”一路走来，都是他们在照顾她，她一直都想帮上一点忙。

“哈哈。”似乎是被她这般郑重其事的严肃模样逗笑，他笑着开口，“没有人天生就是般配的。我啊，希望以后灵衣寻得良缘的时候，咱们小关月能帮忙把把关，别让她被奇怪的人骗走了，可以吗？”

“？”关月眉头不禁一皱，她着急问道，“为什么？离垢哥哥你不跟我们一起了吗？你要离开我们？你要去哪里？”

“别怕别怕，”他轻声安抚她，“人各有命，我自有去处。”

“可是，我不想跟你们分开，是因为我只顾着灵姐姐，你生气了吗？”她焦急地握住他的手臂，急切地想跟他解释，“我没有偏心的，我都喜欢！”

“不是的，关月。你的离垢哥哥可没有这么小气。”即便她打断了他，他还是耐着性子跟她解释道，“即使以后分开，你也要记得，离垢哥哥会一直站在你们这一边。”

或许是看到他眼底的坚持，关月忽然间没了气力，原本紧握着他手臂的双手颓然地顺着他的双臂滑落。

“我知道了。”她颤抖着唇开口，带着有些苦涩的笑意，“我也想，成为能够理解你和灵姐姐的人。”

“好孩子。”

明明他是笑着的，可不知为何，关月总觉得他其实并不开心，她突然又吃不下了。

“我想，去看看灵姐姐。”她乖巧地喝了一口茶水，再一次开口。

“好。”这次他没有阻拦她。

关月望着他，眼睫微颤，她感觉得到，他已经察觉到她因为他而感到难过，所以他也同样选择理解和尊重她。

心脏莫名一痛，她吃痛抚摸上胸口，不懂那是什么感受。

脑海里的书页翻动，娟秀的字迹若隐若现，她努力想看清纸张上到底写了什么，却怎么也拨不开迷雾，无论如何也无法看清。

心中异样的情绪平复下来后，她最后望了一眼离垢，看到他静默地倒着酒水与无人使用的酒杯碰杯，人影无法成双对，她抿了抿唇转身离去。

......

屋外的气温偏凉，夜晚的天难得清朗得没有一丝云遮蔽双眼，灵衣抱膝坐在屋顶上，望沉壁，自思量，泛着微光的碎片在她的身侧绕了一圈又一圈，就像是天幕上落下的一颗白榆。

那枚碎片飘到她眼前，企图引起她的注意，灵衣的目光成功被引到它身上，她紧闭着唇，始终不肯接纳它。

“嗒！”是脚步踩在瓦片上的声音，灵衣的耳朵跟着微微一动。

“窸窸窣窣！”是衣服互相摩挲的声音——关月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你后悔了吗？灵姐姐。”身边人开口，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她。

老实说，她不知道，明明事情好不容易有所进展了，可她却高兴不起来。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矫情。”灵衣抬眸，盯着没有星星的夜低喃道。

“不会哦。”关月望向她摇摇头，真诚地开口道，“如果灵姐姐心安理得地接受牺牲他人而获得的东西，我反而会感到害怕。”

“关月...”灵衣侧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哀伤，“我这样，会不会很自私。”

“灵姐姐，你知道吗？”关月望着她的双眸认真道，“在我沉睡的那片神域里，我一直都感觉得到，总有一天，我会与你们相遇。离垢哥哥刚才倒是提醒了我，人各有命，有些事，或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并非你我可以改变。”

“关月，其实我一直想问，”灵衣哑着嗓音开口道，“在你脑海里的是世界之书里，是不是也有我们所有人的结局。”

她望着关月，有那么一刹那，她的目光好似透过她触及到了她眼眸深处不为人知的神祇。

“我并不想隐瞒。的确如此。”关月抬眸盯着夜幕，并没有看她，语气平静地回道，“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未来，可惜我悟性不高，现在也还不能看清那些文字。”

“那现在的局面，也是一部分吗？”其实灵衣并不怀疑她所说的，她只是不可自抑地对南柯一族感到愧疚。

“灵姐姐，你会不会担心未来逃出来的心月狐会危害人间吗？”关月突然话锋一转，望着她这般问道。

“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灵衣叹了口气，“我总感觉自己这样亏欠了什么，所以心里才想从别的地方去弥补吧。”

“那便定下心来寻找御神令剩余的碎片吧。”关月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旁，“书上写了哦，御神令有强大的神力可以用于镇压凶兽，这样，才能救更多的人。”

闻言，灵衣眼睫一颤，心境忽而有了变化。

散发着微光的碎片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从她怀中的锦囊里飞出，慢慢与那浮在半空中的另一个碎片拼合，缝隙在它们之间一点一点被缝补，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不见，刺眼的白光突然袭来，灵衣本能地眯了眯眼，那白光最后幻化成一道身影，灵衣半眯着眼适应光芒后定睛一看，那道人影竟是逑稻！

“曾经有一位神明，她将这枚碎片撒向人间，这小小的碎片坠落于念往生，诞生了一个叫逑稻的生命，她告诉我，一定要等到你，将这枚碎片亲自交于你的手中。溪间月灵衣，命运的齿轮一旦启动，就不会因谁而停止，不必为我难过，完成她的使命，我很高兴。”

话毕，那道身影又再次化作两道白光猛然冲进她和关月的额间，灵衣被惊地不得不闭上了眼。

等到她再度睁开眼，她望到有一男子，身长八尺，丰神迥异，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似有仙风道骨，踏剑行于念往生上空，衣诀翻飞，飘然欲仙，矫若游龙。他身后的女子俏丽若三春之桃，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望着男子的眼眸明亮澄澈，娇憨可人。

灵衣望到那名女子时，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虽与她印象中的大相径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她的娘亲，她从来不知道娘亲也曾经这般柔情绰态，哪有现在的半分痴儍疯癫？

这么说来，那名男子，便是她的父亲吗？

“等等！父亲！”

她还想再多望几眼，白光忽现，刺得她不甘地闭上眼眸，再度睁眼，眼前已恢复为原来的场景，无缝拼接在一起的碎片浮在半空中默默地等待着她的号令。

灵不渡...

在最后一刻，她得知了一个名字。

灵不渡，灵不渡，阿渡...

原来母亲口中一直重复着的名字，是她的父亲。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整个溪间月都无人知晓这个名字，就连她的脑海里，都没有半点关于这个名字，这个人物的痕迹。

灵衣隐约觉得，答案或许只有七岁前的记忆才能告诉她，可是她想不起来了，究竟七岁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皱眉，总感觉还忽略了些什么。

“不过后来听说他们结为夫妻，生了一对女儿。”

“灵雨，灵雨...”

脑海里逑稻的话语与母亲的话语重叠，她猛然抬头，终于明白了不妥之处。

“你呀，总是这样少年老成的，等下小小年纪满脸老态啦！来，跟姐姐这样学，把嘴巴这样弯起来，笑起来才好看！”那是一道模糊的身影，黄口小儿轻轻将她的嘴角向上提，她只能看清自己，却无法窥见到另一人的容颜。

她想起来了，她好像，曾经有一个叫灵雨的姐姐。

溪间月里，除了母亲，没有其他人知道灵不渡和灵雨，究竟是怎么回事。

“关月...”

她缓过神，突然想到或许关月能知道些什么，急忙出声，可目光才刚刚触及到她的脸颊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她不由一滞——她看到豆珠般大的泪从她眼眶中不断滑落，像是断线珍珠坠落银盘，关月望着眼前的空茫神志呆滞地落泪，颤抖的唇吐出一个音节。

“零...”

她听到了，那个音节。

“关月...”灵衣担忧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你怎么了？”

关月打了一个激灵后猛然回过神来，如梦惊醒一般无措，她颤抖的指尖触碰到脸颊上湿润的痕迹，茫然地开口：“这是...什么？”

“你怎么了？为何会...”

她记得，关月是感受不到情感的，可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关月撇开目光，盯着身下的青瓦不知在想什么。

“你刚才，好像说了一句话。”灵衣试探地开口，小心地提醒着她，希望能帮她想起些什么。

闻言，她猛然抬起头，反握住她的双臂，紧张地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灵衣目光下移，看到她紧握着自己手臂的手，她感受得到，她的力度。

“你说了一个字，零。”灵衣盯着她的眼眸，如实回答。

“那个吗？我看到逑稻爷爷说有一位神明让他把碎片交给你。那位神明，叫做零。”

闻言，灵衣盯了她的脸半晌，才缓缓开口道，“那这位神，有什么特殊的吗？”

听到她问，关月手上的力气放松了下来，她转过身子抬头望着夜色轻声为她娓娓道来，“零，据说是这个世界出现的第一个神明，只有少数人以及世界之书知道她。不过关于她的记载很少，没有人知道她因何而来，又因何消失。逑蹈爷爷曾说的四大古神明——听双、空山绝、衔玉、以及...顶替了白泽的我，这种说法其实是错误的。我们的确是隶属于零之下维护世界正常运行的神明，但并不属于古神明的范畴，我们属于神卫。真正的四大古神明部落已经灭绝了，并没有后代。据说四大古神明部落分别继承了零的四个能力，在千年前种族乱战中脱颖而出。至于四大古神部落消失的原因，书上的确记载了，但是目前我并不能窥探到一二。在我眼里，那段记录被蒙上了白雾。不过书上推断零或许是这个世界的主神。你手上的御神令，是零统领各神明的令牌，见牌如见她本人。”

御神令竟大有来头，灵衣不禁感到更加疑惑，先是空白的记忆，消失的家人，疯魔的母亲，现在又多了一个疑惑，为什么母亲手上会有御神令的碎片呢？为什么御神令是解救父亲的关键呢？

她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信息量太大让她一时有些难以一下子理清脉络，线索少而散让她现在很多事情都是一头雾水。

“我不懂，为什么御神令会碎呢？”关月低喃出声。

灵衣听到她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看来她应当也同自己一样感到诸多疑惑，但又无从下手，无从追寻。

“关月，你那里有关于灵雨或者灵不渡的记载吗？”

“为什么...会碎呢？”她还在独自自问。

“关月？”

“啊？怎么了？灵姐姐。”她回过神来，呆滞地望向灵衣。

“你知道...”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道黑影从灵衣身后蓦然穿梭而出，像是虎视眈眈已久的凶兽一直潜伏在暗处此刻终于找到时机后朝着猎物放手一搏，关月惊呼一声“灵衣姐姐！”，灵衣猛回头时黑影早已来到她跟前，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肩处已经传来一阵钝痛——她被人一掌拍飞，连带着及时握住她手臂的关月也跟着被带飞了出去，“哐啷哐啷！”身体在生硬的瓦片上碾过，身下的触感棱边分明，背后尖锐冷硬的刺痛让她皱紧了眉，不知是滚到第几圈，她突然感到身子腾空，即使脑海里反应过来她即将要在地面上摔个粉碎，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

“嘭！”突如其来的响声一下惊扰了本静谧的夜。

“嘶...”痛！骨头像是要硬生生断裂的痛，她倒吸了一大口的凉气，脑里一阵震荡，让她差点要昏死过去。

她痛得身子猛颤，并不敢动弹，身下好像有什么卡住了身体，指尖一颤，她猛然反应过来在最后一刻，关月抱着她翻动了一下身子。

“关月...关月！”

意识到这一点的灵衣也顾不得全身上下接近断骨的痛，颤颤巍巍地翻到旁边的空地，身下的少女仰面朝天，有血将她银白的发染红，呼吸微弱而艰难，她的眸光离合，左眼中的花好似在慢慢凋零。

“灵衣！关月！”

她听到离垢急忙朝她们奔来的脚步，急促得脚下生了风，甚至踉跄了好几步。

“关月！关月！”

似有铁锈味在胸腔里漫开，她顾不得这些，依旧用全力嘶吼出声。

“我一点...都不痛哦...我感受不到的...”她的眉都快挤在一起了，却对灵衣浅浅一笑，弯起的嘴角还有鲜血在不停地涌出。

你感受不到吗...

你的眉头从来没有皱成这样，你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狰狞过，你的发丝从来没有沾染上一点污垢，你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你的呼吸从来没有这样急促过。

关月，你骗人...

她的嘴唇失了血色，她整个人就像一张薄纸，好似一碰就会碎。

是不是很痛...

“你在说什么？”

灵衣看到她的唇瓣在动，她颤抖着身子靠近，努力想听清。

“御神令...不可以被夺走...”

“都什么时候了！还着急那个碎片！”

离垢焦灼地将外衣脱了下来想帮她堵住出血口，但又不敢轻易挪动她的身体，只能慌忙无措地一点点将衣服靠近她的头部至少做到让血不会肆意地流向各处，他细细施法封住了她的痛觉神经，在看到关月眉头终于舒展开，再三确认她没有痛感后又对着灵衣如出一辙地操作了一番，确认她也没那么难受后将她身子轻轻平放在关月身旁，他知道她不看到关月没事是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合眼的。

做完一切后，他盘坐在一旁缓缓结印，黑如泼墨的发丝在他耳畔飘扬翻飞，血色的法阵在他眼前展开，似要将天上的皎月也染得通红，光晕都镶嵌上了血色，他如黑曜石般的眸中映射着神秘的咒文，让此刻的他看起来好似浸在神明的光辉之下。

灵衣疲惫地喘着大气，半垂的眼皮在此刻突然变得轻松，她盯着那还在认真施法的身影微微一怔，恍惚间，她感觉她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画面。

在哪呢？她想不起来了。

关月嘴角的血渐渐凝固，她不再吐血了，太好了，灵衣望着她睡去的脸庞扯动了嘴角，你没事就好了。

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疲倦一瞬间袭来，她撑不住发昏的脑袋，终于重重地晕了过去。

在哪呢，我曾经见过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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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镜花水月（一） 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