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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殿下,谢家家主求见。”
天子仪仗已走出建康城二十里,庞大的队伍连绵数十米,形成一条蜿蜒而震撼的蛇字形。
队伍被分成了三批,最有权有势的王公贵族临靠天子,而沈灼曾在出发时自请为最后一批,谢离疏因谢家部曲之事受罚,也落到了最后一批。
一整个上午的出行,队伍终于停下休息。
沈灼听闻谢离疏拜见,才将手中的水囊塞好:“让他过来吧。”
郭展:“喏。”
沈灼坐在绿蒙蒙的青草地上,沿路水渠纵横,两侧种满了桑树。
细嫩的绿芽,从枝干颤巍巍的长了出来,柔和成一派春光融融之景。
出了建康城,才陡然意识到春意渐浓了。
没过多久,谢离疏便苦着脸走过来:“疼死本大爷了,这路上也太颠簸了,根本不是人待的!”
沈灼幸灾乐祸的说:“谢家家主金尊玉贵,看来是被颠散了?”
“……哪有你金尊玉贵。”
谢离疏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
沈灼眉眼带笑,偏要笑话他一番才作解释:“此次不光是三年一次的籍田之礼,春猎也一并其中,前前后后总共会在丹枫山待上十日。选的地方还与往年不同,自然路程要长一些,怕是你之后有得颠了。”
“……殿下这是安慰还是打趣?”
谢离疏黑了脸,心道沈清昭还是从前喜欢使坏的性格,他长舒一口气,才郑重的说道,“我来兑现诺言。”
这三日沈灼一直待在长乾宫,谢家又因借出部曲的事不得已避嫌,因而两人找不到谈起宗琪的时机。
眼下倒是个绝佳的机会。
沈灼收敛笑意,严肃起身:“我方才瞧见一处溪流,须得回走一里,你可愿跟?”
他担心隔墙有耳,宗琪此人事关两个案子,绝不能泄露一点风声。
谢离疏点头:“自该如此。”
沈灼吩咐护卫退后跟随,才和谢离疏结伴回退一里。
不一会儿,两人便瞧见山林中的小瀑布。
山泉水穿破石壁,蜿蜒而下,轰然坠入深潭,化作一池清寂的青碧,像是要流淌到心里去。
水声嘈杂无章,可以掩盖人声,正是谈事的好地点。
等到护卫们紧张的守在了外围,谢离疏这才谈起:“那日叔公去了王家画舫,回来第二日便出了一趟远门。而后我谢家前往籍田的随侍之中,便平白多了几人。”
沈灼看向了他,眼底浮现一丝震惊:“你是说,宗琪也在其中?”
谢离疏刻意压低了声音:“需要我为你彻查谢家队伍?直接活捉了宗琪吗?”
沈灼望着水潭里游动的小鱼,人声的动静稍大一些,它们便跑得无影无踪。
多像眼下啊。
“不。”
“我想要的是军马案翻案,抓一个宗琪还远远不够。”
打草惊蛇,是最愚蠢的做法。
谢离疏沉郁的看着这一汪深潭:“沈清昭,其实你是想捉我父亲吧?是吗?”
沈灼:“……”
他悠悠的长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我那日……同你说得很清楚了。”
谢离疏捏白了手:“是清楚。”
沈灼的所作所为,从一开始便没有瞒过他。
他分明清楚,还是放任沈灼一步步走到现在,走到可以轻易扼住谢家脖颈的程度。
他愧为谢家家主。
沈灼声音凛然而决绝:“我说过,谢家我要砍掉一半,至于你要选择与我为敌还是为友,我往后都会报答你这些时日的帮忙。”
谢离疏沉沉的低着头,照见深潭里的自己满脸苦涩,不见一丝欢愉。
他觉得头颈好似千斤,被压得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
“我厌恶自己……”
谢离疏屏息说道,“我厌恶想清理谢家腐肉,却又想要保护谢家的自己;我厌恶明知你是在救谢家,却无法割舍父子之情的自己;我厌恶空有治国抱负,却被掬在利益来往的自己。”
他也想亲手清理谢家腐肉,让谢家在他的手中得到新生。可谢家家主的责任二字如千斤巨石,他看得到路,却踏不上路。
明明逃避就好了,但逃避后却换来了更大的痛苦。
没有解脱,没有欢乐。
他更加难以喘息。
然而有一个人,让他看到了转机。
谢离疏看向了沈灼,眼底满是艳羡——
沈灼懂得了要想争权夺利,谢家对他而言便极为重要;沈灼懂得了太子和六皇子的危险,却愿意为了宗太师一往无前。
沈灼分明懂得了一切。
但他宁可逆流而上。
正因如此,谢离疏无法与沈灼为敌,更对沈灼生出一种期待,一种对新生谢家和新生晋朝的期待。
谢离疏:“我来告诉你,宗琪是如何在军马案中起了作用。”
沈灼:“你不怕我做得再过分些,让谢家受到损害吗?”
谢离疏眼眶湿热,低着头双肩发颤的说:“沈清昭,替那个软弱的我去做吧,我知道我父亲错了,不该贪污军马案的银钱,可我做不到……亲手抓他。”
这一刻,前世的名士谢离疏初见轮廓,时间会雕琢他的风骨。
沈灼沉声道:“……好。”
谢离疏红着眼眶将来龙去脉告知,鼻音浓浓的说:“你也知晓谢家衰落的原因吧?”
“当年晋朝南渡,谢家儿郎出力最大,途中死伤也是最大。可到了建康之后,朝廷不光对谢家没有感激,还对其余三家打压谢家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家十年都没能恢复生机,反倒愈发无法喘息。”
“族中将唯一的希望,落到了我的头上,他们都在期盼着我出仕。”
“可人算不如天算,侵吞军马案银钱之前,便是我坠马断腿一事。”
沈灼面露诧异:“竟是那个时候……?”
谢离疏:“还记得我父千辛万苦求来的药膏吗?”
沈灼:“……记得。”
太子强行夺来给他,他又丢给了叶听霜。
当时万喜千般阻拦,便是因为那盒药膏的珍贵。
“既然你那日在东宫知晓了太子的算计,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
谢离疏也是那一日之后才恍然大悟,沉郁的说道,“那是太子借着宠爱你的名头,刻意打压了谢家一番。至此,我父才动了歪心思,也将仇恨落到了你的头上。”
谢隐的确愚蠢自大,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皇室薄情寡恩,飞鸟尽良弓藏,苛待功臣也是真。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因腿伤而颓废,不能参加中正考核入仕为官,也不能壮大谢家辜负族中期待,便自暴自弃又满心愤慨。
然而父亲来到他的小院之中,却比当时断腿的他更加悲愤——
‘谢家不去承担南渡之责,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若不是谢家因此而凋零,太子又怎敢抢走你的伤药?’
‘皇室负我谢家!’
‘我不服。’
“我不服。”
当日父亲的话,与此时的谢离疏重叠。
直至今时今日,谢离疏都在观望着沈灼,他害怕沈灼不是真心想要救出宗天朗,只是想以此事为自己造势。
他害怕谢家会再被皇室辜负一次,他害怕沈灼同样会薄情寡恩,他害怕自己选错辅佐的君主。
谢离疏望向被水花飞溅的深潭,语气发沉的说:“当初我不喜你的理由,便是这一点了。”
沈灼:“……”
没想到一盒药膏,却引出如此曲折。
冤也不冤。
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本来都憋着气,却不知怎的因为这一眼相撞,相互笑出了声。
“谢离疏,没想到你心眼挺小?”
“沈清昭,你心眼又大到哪里去?”
虽是在互损,两人笑声却愈发掩不住了,尤其是知晓了是太子和桓家,是故意借着宠爱沈灼的名头来打压谢家,便更觉得啼笑皆非了。
他怪错了人啊。
谢离疏笑完,又幽幽叹了口气。
那时的他大约很难想象,自己会和沈灼交心。
还真是世事无常。
“继续说回宗琪吧。”
“本次朝廷采购军马乃刺史厉通,他和宗琪是同窗,不知为何投了落败的谢家门下。谢家苦愁银钱,厉通想翻身进入世家政圈,便一拍即合。”
“当初引得厉通和我父相见的人,便是宗琪。”
“而后厉通以次充好,军马案事发,朝廷还没派人去抓便自尽身亡。我父胆小怕事,在慌乱之下听信了谗言,假死了之。而后又暗中同宗太师商议,以谢家全族帮扶于你的条件诱导。宗太师本就出身谢家,不忍看着谢家衰败;又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无法庇佑你,宗太师便答应顶罪了……”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晓了。”
“等等!宗琪不对劲!”
沈灼压低了声音,“厉通和谢隐的联络之人是宗琪,谢隐和老师的联络之人又是宗琪,他在中间穿针引线,像是故意促成眼下局面!”
谢离疏也回过味来,拧眉问道:“宗琪是何来头?”
沈灼头疼道:“我亦只是查出了表面,宗家想要过继给老师的继子,只是老师一直死咬着不愿意罢了。”
谢离疏沉思道:“会不会是他心存报复?所以才干出这等事?”
沈灼嗤笑:“他一个人,再恨老师,如何能办成这种大事?”
之前只是猜测,今日一番谈话,才让沈灼真正断定了宗琪背后有人!
那定然是条大鱼!
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也不再继续说下去,知晓后方必定牵扯着一张极大的网。
那张网扎根晋朝,影响之深之广,叫人不寒而栗。
谢离疏也想通了,原以为军马案整件事情,都是他父亲谢隐犯蠢。然而现在看来,沈灼想借宗琪揪出的人并非是他父亲谢隐,而是另有其人!
远方群山重叠,白云出岫,蓊蓊郁郁的树林随风摇摆,送来一阵漫漶的凉意。
如此盛景,两人却没有欣赏的心思。
沈灼出声告知谢离疏:“我拿到了天星,会在国师回朝那一日服用。”
晋朝并不知道天星的功效,他得借着谢离疏的口宣扬出去。
如若不然,贸然恢复容貌,便会扎眼而怪异。
谢离疏:“天星?那是什么?”
沈灼做了一番解释,又听谢离疏一脸惊喜的说:“太好了!我可一直都担心你英年早逝呢!”
沈灼黑了脸:“……你能不能捡点好听的说?”
谢离疏当场笑出声,又问:“你现在渐渐势起,六皇子必然会针对你,你是怎么打算的?”
“等雨上钩。”
沈灼眯起眼,“皇位……以及他对我的厌恶和仇恨,就是最大的诱饵。”
谢离疏:“……”
醒醒,最大诱饵是你!!
谢离疏头疼扶额,再也笑不出声了,有时完全不明白沈灼在想什么。
除了这一点,沈灼任何地方都算得上聪颖!
谢离疏忽而想起一件事,严肃问道:“你莫非觉得叶听霜也……?”
沈灼:“他不一样。”
谢离疏松了一口气。
沈灼认真的说:“一直都是我在威逼利诱叶听霜。”
谢离疏刚松下的那口气,全都呛了回去,脸色也变得凝重。
他终于知道,沈灼的脑子有问题!
早在牛车的时候,他便看清了叶听霜眼中非同寻常的占有欲,叶听霜为沈灼做的那些事,绝不是威逼利诱四个字就能解释清楚。
还好叶听霜是个太监,只能被玩弄,不然谢离疏甚至都要担忧沈灼处境了。
眼下瞧见沈灼如此不开窍,谢离疏顿时无比庆幸叶听霜只是个太监。
不光他这么想,恐怕太子和六皇子也这么想。
谢离疏头疼的说:“殿下为何不相信他们是真心的?”
沈灼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那当然是……”
他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那当然是,他曾经受到过一次伤害,绝无可能还要去淌第二次。
是他们亲手,把当初那个天真、信任着他们的自己,一点点扼杀了。
前世籍田当日,太子被刺客射中。
而后那名死士被抓,一口指认了他。
他至今为止没能查清来龙去脉,只是籍田前日的宴席上面,最有嫌疑的君照雪误服了从长乾宫送去的毒酒。
原本第一件事情被谢家压下来,却因第二事情激起了浪。
两件事情都指向了他。
他自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太子重伤清醒后,并不相信他是幕后之人,却以老师的性命要挟,劝他乖乖认罪。
太子的确保了他的命,让他远离了纷争。
他曾一度郁郁,怨恨着太子。
可现在想来,那确是太子唯一的一次善心。
之后,便是长达两年在皇陵的幽闭思过,他一个落魄皇子,自然得忍受诸多白眼。
他何尝没有委屈?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被埋在了那两年之中。
沈灼记得那是一个萧瑟的秋天,草木枯敝凋零,狂风卷着地上腐烂的落叶,他熟悉的人谁也没有来,来的只有一个叶听霜。
‘殿下,该出去了。’
那也是前世他头一回注意到叶听霜的时间。
他当真将他当做了好友。
如若不然,不会有第二次真心相交,也不会有第二次背叛欺骗。
两次。
哪怕再愚蠢,他也看清了局势。
信任的阿兄,曾经喜欢的人,挚友的背叛。
亲情、爱情、友情。
支离破碎。
他所感受到的喜爱,全都带着有目的的伤害。
同样,也没有人会给予他不带伤害的喜爱。既然如此,他宁可被人厌恶。
往日这么想的时候,沈灼总是充满了自弃,而此时,沈灼的脑海里竟忽然浮现了一个身影——
殿审时,他为他力挽狂澜。
叶家私苑时,他为他献出校事府令牌。
东宫对峙时,他为他以铁骑开路,将他从泥沼里拉了一把。
沈灼的目光穿过树林,落到了正在外围守着的叶听霜身上。
金色的阳光透过了重重叠叠的树林,落到了叶听霜清瘦挺拔的后背上面。
饶是在人群里,他依旧能被一眼捕捉,世家出身哪怕再为奴,一些习惯还是难以改变。他的站姿宛若一颗青松,遥遥遗世而立,秀雅风姿天成。
这一刻,沈灼狼狈的瞥开了眼,那是外壳被打碎前的慌张。
一种酸涩,忽而涌现。
这种感受不是对前世的叶听霜,而是对今生的叶听霜。
他这是怎么了?
谢离疏瞧他脸色不好,便没继续问下去:“走吧,回去吧,再不走就跟不上大部队了。”
沈灼顿时惊醒:“……嗯。”
两人很快便返回了仪仗队,还好前面休息得够久,也不至于落下队伍。
等沈灼和谢离疏上车,没过多久仪仗队伍便再度启程。
临近傍晚,霞光晕开了一片,霎时间天空铺满了瑰丽。
远处群山的山头,也像是沐浴在一片红海之中。
沈灼在牛车里昏昏欲睡,便看到韦光庆屁颠屁颠赶来:“七殿下,今上的气消了,吩咐您去前面候着。”
来来回回折腾,沈灼虽有不愿,也只得从命。
然而还未靠近,他便看到前面乱做了一团。
原本该有序的仪仗队,已经难以保持形状。那些只配官员们乘坐的云母车、皂轮车、通幰车,都绞在了一起,像是一团理不出线头的乱麻。
沈灼:“怎么回事?”
韦光庆脸色苍白,总觉得那阵仗看着像是刺杀!
韦光庆急迫的说:“七殿下,要不派人查查?”
沈灼拧眉看向郭展:“去查。”
没过多久,郭展便回来禀告:“殿下,是山间小路有一路运奴队,都是些粗鄙的流民。其中有一位老翁冲了出来,扰乱了仪仗队。”
此次出行并非往常路线,哪怕校事府铁骑驱散了赶路的百姓,让空了官道,也没能料到会有运奴队从山间小路而行。
沈灼:“什么运奴队?”
郭展解释道:“世道艰难,便有许多卖儿卖女之事,不过不同于给达官贵显为奴,他们这一队是要去往北方洛阳的。”
一提到北方洛阳,所有人脸上都有些难堪了。
自从十年前被胡人赶到了南方,便再也没有机会去见一见故土。
沈灼不坐牛车,反倒跟郭展要了马。
他翻身骑马,姿态歪斜,并不熟练,还是一股脑的冲入了前方仪仗队。
郭展大惊失色:“快!派人跟着殿下!”
然而话音刚落,叶听霜便跟了上去。
几个随从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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