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家找不到苏蔓野的那一刻，程烬玄是慌乱的。m.wenqishuku.com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找不到她，他以为她会像从前无数次他们斗嘴那样，只要他去找，她就会静静地坐在屋内的椅子上。

这样的下雨天，他甚至可以料想到她应该是靠着屋门在门栏那儿看雨，见他撑着伞走进院中，还会哼着笑他:“落汤鸡可千万别到我屋里来。”

在那一瞬间，他只想到一种可能，她是不是被尹渊带走了。

程烬玄站在那儿，看着自己靴上的雨水，转身出门去。

他自己去找。

不知道为什么，苏蔓野总觉得程烬玄身上有股子好闻的香气，与先生那长期浸染的墨香不同，他身上的那香说不出个实物，从前她总觉得是流连花街的脂粉味儿，如今他坐在她身旁她才觉得半点也不像，那不是青楼的味道。

“你来做什么？”

苏蔓野以为他会先开口，等了半天等到气氛尴尬起来，他也一言不发。

“天快黑了。”

苏蔓野默了默，想起她交待予欢天黑前就回去，看起来的确是回不去了。

“你在这儿多久了？”

“刚到。”

苏蔓野直觉今天的程烬玄怪怪的，平日里他总是怼她，今天反而沉默。

苏蔓野怕他误会，开口想解释，张了张嘴却发现没什么好说的，便又闭上了。

青色的天染了墨色，二人肩膀挨着肩膀坐在屋檐下避雨，程烬玄突然说道:“你对这只猫，比对待我温柔多了。”

“我就这样，你还没深入接触过我，等你再了解我就知道，我对什么东西都恶声恶气的，今天也是难得心情好才跟这猫多说两句，我就这种烂人，别跟我一般见识。”

“苏蔓野。”他转过头想要摸她的发，手在半空忽然又停住，“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说成这么不堪的样子？”

“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我。”苏蔓野不在乎地轻嗤一声，抬头去看雨。

程烬玄紧紧地盯着苏蔓野看，像是要看透她的内心，过了许久又转过头去，似乎不想与她多说，沉默着抬头看天。

苏蔓野看着他的侧脸，她知道自己的故事最后都会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没有人真正在乎她是不是难过，与其变成笑话，她索性就什么也不说，时至今日，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苏蔓野知道，程烬玄不想了解她，他只是想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找到她长姐的影子，如果他发现她不喜欢苏清鸢，会更讨厌她吧？

与其这样，不如缄默。

可是苏蔓野还是想说，只是不那么直白，“程烬玄，人和猫是不一样的，猫想伤你，只是抓花你的脸，人若是想伤你，他有一千种、一万种的方法对付你，他会把你贬到泥里，叫你再也爬不起来，他会摧毁你所有的意志，叫你以为自己就是泥，没有爬出来的必要。”

过了很久，程烬玄开口问道，“苏蔓野，他们打过你么？”

她想回答，可一个字都没说就心口闷痛，索性什么也不说，只捂着脸，好像已经没有眼泪了。

程烬玄扭过头静静地看着，过了很久，他突然伸手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你想哭的话，可以靠着我。”

苏蔓野不想依赖他，便开口道:“你不用对我好，我不会对你感恩的。”

“我知道。”

玄色浸染天空，一点一点，黑得透彻，过了许久，他却突然开口，“苏蔓野，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苏蔓野摇了摇头，一言不发，他见她真的无话可说，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你在等谁？”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我没有在等待。”苏蔓野平静地看着他，眼睛也一眨不眨。

他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苏蔓野胸口闷痛，不知该说什么，不想狡辩也不想解释，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们不是夫妻，我不需要向你报告行踪，若你疑心我红杏出墙，想要打我、驯服我，我无所谓，不想辩解。”

他没想到苏蔓野这样说，愣了一愣，语气淡淡的，“我从前说那些胡话，如果有哪一句冒犯到你了，我可以向你道歉。”

“不必。”苏蔓野看着他表情诚恳，忽而觉得这个男人她看不透。

他绝不像流于表面那样的轻浮与不堪，相反，在他外表下似乎有很多深深潜藏的强大隐忍。

程烬玄见苏蔓野什么都不愿意说，眉头仍然紧皱，从刚刚就阴沉的脸色更加可怖，苏蔓野知道他害怕自己逃跑，若是事情败露，太子追究起来程家第一个倒霉。

算了，何必又给别人造成麻烦。

苏蔓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回答他道:“我想起从前重阳节的时候，先生带我去诗院里写诗作画、吃河螃蟹与五色重阳糕的事儿。”

又是先生。

程烬玄垂下睫毛，牙齿紧闭。

“今天重阳，诗院进不去，我就想在这里坐坐避雨，我没有在等人，也没有不告而别，我不久就会回去的，你不要担心，我不会逃。”

“现在去也不迟。”

他不知道犯什么浑，突然拉她起身，不由分说地要走。

“那边儿还亮着，没结束。”

苏蔓野摇了摇头，坐在原处不动，“我没有请帖，进不去，也没有准备好诗，去了也无用。”

“没有诗就坐下面吃糕饼吃螃蟹，至于请帖，”他拍了拍手，俯下身子拉苏蔓野起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嫁给什么人了？这诗院还敢拦你不成？”

苏蔓野还是想退，他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往前院走，她的油纸伞落在了石阶上，想要捡伞，他却更快一步将苏蔓野拢在他的纸伞下，强硬地带到诗院正门口。

诗院中人声鼎沸，想必已是到了最热烈的对诗环节，文人墨客们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好诗相对相批，鸿儒们各抒已见，有时吵起来都不是怪事，他们将诗与画写在墙上、地上、衣裳上，挥毫洒墨，恣意自由，楷书、草书、瘦金、小篆，每个诗客就是一个独特的符号，所有的人在一起笑着、唱着，抄诗的小厮们跑得满脸汗水，脸上都是狂热的欣喜。

谁会不喜欢与志同道合的人一起灵魂共鸣呢？

诗院门口只有两个褐色衣裳的小厮站在那儿，见程烬玄拉着苏蔓野，礼貌地上前要他出示请帖，他伸手掏出一块陌生的腰牌，那小厮对看一眼，极快地推开门不知去汇报什么，只见门后很快走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满脸笑意地请他们二人进门去。

“程烬玄，我不想去。”苏蔓野站在门口，又将他往外拉了拉，“我不想看见他们。”

“你就当是陪我去，我也想见见文化人的盛会，就当给我开开眼界，见一眼就出来。”他握着苏蔓野的手腕，满脸坚定。

苏蔓野的力气没有他大，几乎是被迫进了门去，里头早已吵作一团，墙上全是诗画，无人在意他们二人混入人群。

从前回回都来的老夫子正与个新来的青年吵得火热，先生的老友正在墙上绘江山盛景，许多没见过的新面孔挥舞着书册不知在说些什么，苏蔓野站在那儿插不进话，窘迫地四处观望，程烬玄静静地跟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程烬玄，”她突然开口说道，“你为什么监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