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月快结束的时候，京城下了一场大雨，豆大的雨点拍打在干了两个月的土壤上，卷起一片泥泞，渐入秋的天也凉了下来，叫了一个夏天的蝉仿佛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m.zhibowenxue.com

“予欢。”

苏蔓野坐在屋中看了许久，轻轻唤了一声。

“少夫人。”予欢的话不很多，做事也勤谨。

“给我备一把油纸伞吧。”

“是。”

说完，她又去看连绵的雨，往年，九月九时天气都不这样坏，尹渊时常带着她去登高，与她对诗，回来后便去诗院作画。

兴致来时，尹渊会把苏蔓野作的诗写在墙上，赢得满堂喝彩，他静静地坐在堂下，眼中含笑。

隔着人群，苏蔓野也静静地看着她的先生，在人声鼎沸处， 二人沉默着对视。

予欢很快给苏蔓野备好了伞，“还需要奴婢安排马车吗？”

她摇了摇头，将伞接过，“别和别人说我去哪儿了，天黑前就回来。”

“若是少爷来问呢？”

“他不会来的。”

予欢点了点头，目送苏蔓野往院外去，予喜正在院子里耍剑，见苏蔓野走近便微微屈身行了个礼，她摆摆手表示不必多礼。

苏蔓野撑着伞，沿着街道走了很久，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诗院是断然进不去的，这样大的雨也无法登高，石板路上没什么人，烟雨朦胧，万家炊烟。

苏蔓野站在那儿，自嘲似的想，这天地真大，大得可以容下山川湖泊，却小得容不下她。

她撑着伞，终于还是慢慢的走到了诗院门口，里头人声鼎沸，她一介女流，也无请帖，自然是进不去正门，便慢慢踱到了诗院后门，那房檐延伸出去，苏蔓野收了伞，坐在屋檐下避雨。

诗院的后门很少有人踏足，前头的热闹也传不过来，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躲在这里干什么，她只是觉得活着太压抑了，想暂时从那逼仄的压迫中剥离出来喘口气，待入了夜，一切又会回归到它本来的位置上去。

身边的草垛响起一阵微微的响动，苏蔓野转头看去，一只三花猫正窝在枯草中谨慎地看着她，那乱了的毛也黏在一起，一看就是和她一样在这儿躲雨。

苏蔓野向它伸出了手，那三花猫的眼睛圆溜溜的，弓起身子，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似乎随时都要进攻一般，她收回了手，自觉不去打扰它。

都是落难，不想被打扰也正常。

诗院的后门很荒凉，一般无人踏足，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尘，又被雨水洗刷干净，半朽的伙房摇摇欲坠，仿佛随时要倒下来。

苏蔓野看着那伙房，却突然感到手边一阵毛茸茸的触觉，低头一看，那只三花猫正挪着屁股一点一点试探着往她的身边移动。

苏蔓野看着它冻得发抖，想也知道肯定是冷得很了，这样小的猫似乎还没有取暖的本事，只得靠近身边唯一的热源。

苏蔓野眯着眼睛笑起来，伸手将它抱进了怀中，慢慢地擦拭它脏兮兮的毛发，也不在乎是否弄脏了衣袖。

那三花小猫窝在苏蔓野怀中发出咕噜噜的舒服的声音，半点都没挣扎，眼睛眯了起来，拿脑袋蹭她的掌心。

苏蔓野抱着它去看那青色的天，耳边啪嗒啪嗒的雨声绵延不停。

“你怎么也沦落到这儿了呢，小猫？”苏蔓野撸着它的脑袋自言自语，“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在这里躲雨的，今天是重阳日，你有没有去看花，喝酒？”

它好像听懂了苏蔓野在说什么，喵喵两声似是回复。

“你也找不到自己的归途了吗？”苏蔓野用脸贴近它的脑袋，也蹭了蹭，“你也和我一样么？没有娘，也没有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活着像个笑话。”

它咕噜噜地发出声音，打了个哈欠似乎要睡了。

“不过我们还是不一样的，你的猫生是自由的，对不对？我不一样，我这一辈子就像是陷进淤泥中的车轮，越挣扎只会越快地下坠，最后被吞噬得什么都不剩下。”

苏蔓野不敢打扰它睡觉，便停住了手，发现她没有再揉它的脑袋，那小猫拿爪爪把她的手按在它的头上，喵喵两声。

“先生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喜欢我了，我在程家、苏家，都是一样地苟活，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做什么，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就连死都不能安心死去，怕因此牵连先生，怕因此怪罪予欢和予喜，也怕我死后程烬玄不好再娶，他会一辈子恨我的。”

“我不想叫他恨我，虽然我心知肚明他对我的那么一丁点好，全是因为我生得像长姐。他是怎样喜欢她呢？”

“你知道吗，他喜欢到忍不住护着我这张脸，忍不住靠近这张脸，所以我们独处时，他会把烛火熄得很暗，分辨不清我们谁是谁，大约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将我代入另一个人，才能够对他有一分的慰藉。”

“他以为我不知道，实际上我只是不愿意深想。我知道他那双眼睛根本不在看我，他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他曾用尽心思想娶的人。”

“你说，如果我学会了她的一切，那么，是不是有一天可以彻底抛弃自我，成为她？”

“可我不想这么做，我还有尊严的。”

小猫不会给苏蔓野回答，小猫没有这样的烦恼，苏蔓野继续去揉它的脑袋，把它往怀中又搂紧了一些。

“小猫，如果将来你遇到了喜欢的人，一定一定要一刻不离地紧紧跟着，不能让他走丢了。”

苏蔓野嘱咐它，垂着眼睛，“若他想走呢……若他想走你怎么办？你就用尽一切去成全他，然后接受所有命运的馈赠，好的、坏的，全盘接受。”

“跟到哪里去？”

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低沉男音，三花猫比苏蔓野更快反应过来，喵呜一声窜上了伙房顷刻间就没了影子，苏蔓野扭头看去，他高大的身材把整个门都挡得严实，撑着墨色油纸伞，沉默地立在雨中。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先生。

“程烬玄。”苏蔓野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满裙的砂土混着雨水，脏污不堪。

“你以为是谁？”他每说一个字就走近一步，那脸色比天还黑沉。

“我以为谁也不会来。”

他撑着伞，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将伞收了坐在苏蔓野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