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见苏蔓野来，端庄地笑着，“你来了，坐吧。www.wenyuanshu.com”

说完，机灵的小厮递来一方矮凳，那距离，远得苏蔓野都在怀疑到底能不能听到大夫人在说什么。

“是。”苏蔓野不解地坐下，接过佣人递来的茶，那骨瓷茶碗轻薄透光，滚烫的茶水几乎是挨着她的手指尖，可身前没有可供安置的桌柜，她默默地拿着，烫得手指生痛，“谢大夫人赏茶。”

“礼仪倒还得体。”大夫人点了点头，道，“你可知今日唤你前来为什么？”

苏蔓野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清香四溢，的的确确是上好的东西。

“你长姐年幼时圣上亲口赐婚一事，你可晓得？”她将茶碗放在一旁，动作雅致。

“我知道的。”

“大人只有你们两个深闺女儿，鸢鸢的婚事是早早定了下来的，如今就剩下你了。”

那时苏蔓野心里便隐隐有了想法，她要将自己嫁出去了。

苏蔓野想也没想便蹲下行礼，言辞卑微，“大夫人多思，蔓野年纪尚小，还未及笄，且自小性格不羁又粗放鲁莽，实在不适合现下就问媒寻亲。”

头顶坐着的大夫人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温和地笑起来，道，“先坐下罢。”

她没有回复苏蔓野的任何一个字，苏蔓野扶着膝盖站起来，才听见她淡淡地补充道，“生在尚书第，又是庶出的女儿，怎么可能有什么选择呢？”

苏蔓野猛地一顿，抬眼看她，大夫人仍旧是笑得温和，反问她，“你说是不是？”

定然是苏蔓野脸上的表情难看至极，她才敛起笑容，唤身后的小厮给她加茶。

那茶水比第一碗还要烫，还要痛。

苏蔓野那时还没意识到她正在次次给她施压，给她下马威。

苏蔓野闷不做声，仍旧抿茶，大夫人看了她好一会儿，绵言细语道，“鸢鸢定下的是哪个男儿，你可晓得？”

苏蔓野点了点头，道，“是太师家的长子，听闻容貌俊逸。”

“是了，程家一贯的好面庞，他继承了个十成十，当真是不得了的。”那主母大人笑着说道，“还有呢？”

苏蔓野从不出菡萏园，对他不甚了解，“蔓野不知。”

“他还是太师最看重钟爱的长子，早早为他的仕途铺好了路，只是他年纪尚轻还未涉足罢了，以后谁也说不好是不是要继承他父亲衣钵的。”

苏蔓野不知大夫人为何偏将他最大的缺点隐忍不发，独独说这么多好话，便附和着，“长姐也生得明艳动人，是恰恰配得上的。”

大夫人听见苏蔓野的话，似乎是满意地弯起眼睛笑笑，将手边的熏香摇散了才回过头继续说道，“你长姐定下这门亲事，是因为她是嫡亲的女儿，身份尊贵，知情晓理，通达琴棋书画。你既是庶出，又不似前院的姑娘们自小学习那些女工琴画，一无所长便罢了，性子也无太大可取之处，实在极难说亲说媒的。”

她不等苏蔓野说什么，又继续接着说，“可你偏偏运气好，生得极像苏家的女儿，其中有几分貌美，也算是老天待你不薄。”

大夫人说苏蔓野生得极像苏家女儿时，莫名地将牙齿都磕碰出了声音。

苏蔓野从小就知道自己生得同苏清鸢相似，只是世人都夸她美艳，自小便誉满京城，可从未有人说过她生得如何，其实她不愿同苏清鸢共用一张脸。

就好像是同人不同命，哪怕苏蔓野拥有了她的一切也不会变成她，小麻雀终究只有灰色绒翼，是长不出漂亮凤羽的。

如今听得大夫人假褒实贬，虽说心里不忿，可她说的也全是实话，苏蔓野无可反驳，奉承地苦笑着，“是，长姐生得好，我像她也是好运。”

“所以啊，你爹爹给你寻了一门亲事，也算是待你不薄，那人可是朝廷亲派的盐官。”

苏蔓野心里咚地一声，眼泪刹时涌了上来，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先生同她说过，盐使，用以管理官盐专卖的吏官，凡同盐利沾边的净是些肥差，盐税节节攀升，百姓民不聊生，盐官却私收大增，在淮南起了阁殿若干，纳了姬妾几何。

如今在任的早已五十又二，纳了妾室五房，孩儿十数。

他不是娶她，是纳她作妾，叫她同他正房太太与另外五房一天到晚争风吃醋，只为了得到他的一点偏私，时刻担心下一房的妾室何时进门，时刻担心是不是没了宠爱抱着冷了的被褥过一生，对他的一丝恩泽感恩戴德。

做了妾室，就是进了雀笼，被关在那宅院里，只想着搞大自己的肚皮以稳固位置，哪怕这样，仍旧是个随时可以被买卖的东西，若服侍的有一丁点不如意，就是把她卖进勾栏院儿，旁人也只会说是她自己的错处，是她服侍不周，惹大爷生气了。

她不是嫁人，是化作他无形的资产，将她的一生融进他的财富中，产出以她血泪铸就的婴孩。

苏蔓野不愿意。

她将茶碗置在地上，半蹲着行礼，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声地抗议。

大夫人见苏蔓野低垂着脑袋不发一语，瞧了一会儿，贤淑笑着，“你不喜么？”

苏蔓野摇了摇，仍旧低头，不叫她看见脸上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年纪是大了一些，可富甲一方，又是朝廷重臣，想你嫁过去也不愁吃喝，有人侍奉，定是顺心遂意的。”

“蔓野不愿意。”苏蔓野开口道。

“虽说他早已有了正室，可你是庶出，又不在我身边长大的，算是养在外院的孩子，嫁与吏官作妻本就不易。”

“前些日子，城里三品官九房庶出女儿家，嫁与五品闲官作小妾，可不是更难过么？不如就给了这盐使，起码还不用发愁吃食用度，将来若是肚子争气，倒也算是舒心罢？”

大夫人耐心地劝苏蔓野，而她只顾摇头，什么也不想听。

可她一直都明白，自她生于尚书府始，其实所有的一切就已经是避无可避的命中注定。

命里所有的眼泪和欢笑实际都藏在了她在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之中，庶出身份更是加剧了这悲哀，她选择不了这命运，就像她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

可她不愿认命。

大夫人只顾点着那盐使的好处，说他是三品的大臣，圣上又亲他得紧，说他年少时也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大方宽容，加之苏蔓野的身份，嫁过去也不会难过，又说苏岩早就与人说好了亲的，只待给他们二人卜合，择个喜庆日子就嫁过去了。

苏蔓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也不等大夫人唤她，自己站了起来，坐回原位去，那杯茶还是满满当当的，只是许久不喝，已经有些凉了。

窗外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听上去吵闹又喧嚣，苏蔓野默了默，一字一句地问大夫人:“夫人，你明白告诉我，若是我不愿嫁与他，又将会如何呢？”

大夫人絮絮叨叨的话霎时停住，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来，可嘴里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寒意:“小野，不是我吓唬你，但你也要知道，前些日子那个临到婚事跑掉的小芽儿闺女，就是被抓回来打断了腿，抬着出嫁去了的，伤没好全，婚事也一塌糊涂。”

远处传来一声轰隆隆的惊雷，好像很远，远得听不清，又像是在耳边炸响，一直往苏蔓野已经嗡嗡作响的脑子里钻进去。

下雨么，打雷也不稀奇。

苏蔓野抹了一把脸，刚想说些什么，门口突然传出一声沉稳的男音:“尹渊见过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