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野猛地转头，这雨绵延不绝，把天也下得黑了，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尹渊的脸，只能瞧见他站在门口处撑着纸伞的黑色轮廓，像一棵挺拔直立、永远也不会弯折的青柏。www.pantays.com

苏蔓野扭过头看着大夫人，却不知道为何她见到尹渊的那一瞬间有一丝慌乱的神色，连眼神也不敢多在他的背影里停留。

尹渊问安后，将纸伞敛起，倚靠在门边，收拾了自己身上溅落的雨滴才踏进屋子里，待走近了才作揖行礼，微微低着头看苏蔓野一眼，笑得温润，“小徒蔓野礼仪不周，让夫人难办了，实是我做先生的错处。”

尹渊的声音沉稳磁性，服侍的小厮匆匆为他端来矮凳，他堪堪行礼，双手接过，置在苏蔓野身侧，动作优雅得体，丝毫不见局促。

苏岩极是敬重尹渊，连大夫人也不敢怠慢了他，忙笑道，“怎会如此呢？尹先生博学多识，小野的礼仪也周全，她是我自小看到大的孩子，虽幼时顽皮，但有今日，无不是先生的功劳。”

“先生，你如何来了？”苏蔓野凑上前去问他。

“一觉睡醒，不知你去哪里了，书也不温就出去玩儿，回去要罚抄的。”

苏蔓野刚想说明明给他留了字条，今日的书也早就倒背如流，可抬脸就见尹渊冲她挑了挑眉头，她了然地开口道，“是蔓蔓的错，以后大夫人有召，我一定先回禀先生。”

“知道就好。”

尹渊说完，莫名走近了几步，弯下腰伸手将苏蔓野置于脚旁的茶碗端起来，向着大夫人的方向放在桌子上，弟子的礼仪一向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决不可能做出如此不守规矩的事情，那只有一个可能，这大夫人为难她了。

尹渊眼神微暗，紧抿着唇，不动声色地斜睨了大夫人一眼。

尹渊很早就知道，这苏家的大夫人绝不似表面宽和，他总是想尽办法不让她去前院受欺负，没想到有人竟要做到他跟前来。

苏大夫人一向自视清高，最怕旁人说起她没有儿子一事，既如此，那就找个机会好好地报复回去。

尹渊默默想着，嘴里也不停下，说的话似在恼苏蔓野，可表情偏是温柔和煦的，“蔓蔓，将夫人的茶碗置在地上是什么规矩？我可曾这样教导过你？去，向大夫人赔罪。”

苏蔓野看着尹渊的表情，虽是不解，但也作揖行礼，求得大夫人谅她礼仪不周。

大夫人扶额笑了笑，并没有多怪罪，苏蔓野退了回来，却见尹渊将小厮递给他的茶碗转手又交到她手上，那茶水温热，拢着杯沿时也不会烫手，舒服得很。

“喝这碗茶吧，蔓蔓。”

“是，先生。”

苏蔓野见尹渊的椅凳明显靠得大夫人更近，实际他的半个身子都将她挡得严实，这大堂中只燃了一盏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又宽又长，把苏蔓野整个人包裹进他的黑暗影子当中。

苏蔓野缩在他身后吹开了浮沫，总算有机会好好品尝这传闻中绝好的青尖覆雪。

苏蔓野在一旁喝茶，一边的尹渊同大夫人也聊得火热，尹渊学识广博，哪怕说起轶事也是旁征博引、滔滔不绝，刚刚还主宰着局势的大夫人在尹渊面前却只剩了喏喏应和，全然没了一刻钟前的气势。

既然有了尹渊这尊庇荫的大佛，苏蔓野放心大胆地缩在他的保护范围内喝茶，暂时遗忘了同大夫人周旋过招。

“夫人，时候也不早了，我带蔓蔓先去将今日的书温习了，她贪玩儿，落了好几天的课。”尹渊起身作揖告辞，苏蔓野便跟在他身后同样行礼。

大夫人仿若有些不想见到他们二人，笑着道别，可那话里却是半急半催。

尹渊带苏蔓野走到大门处，抖了抖还湿着的纸伞，一手拿着她的伞收起来，一手撑起他的伞，将她拢进去，开口道，“走吧，蔓蔓。”

滴滴答答的雨敲打着尹渊的伞面，听上去既吵闹又烦人，尹渊沉默着同苏蔓野走了好一段路，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问道:“蔓蔓，大夫人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爹爹，还有大夫人，替我说了一门亲事。”

尹渊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面上却是轻松的笑意，与苏蔓野逗趣:“蔓蔓也快到该嫁人的年纪了，说给我听听是哪家的男儿郎？”

那张俊逸的面庞如清风晓月，温润如画。

“大夫人说，爹爹将我许给江淮的正三品盐铁官做他的六房小妾去了。”

苏蔓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说，“六六大顺，真是个好数字。”

尹渊听到她的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皲裂，微微皱起眉头，眼神飘忽，似乎很迷惑的样子，嘴里喃喃念叨着:“怎么会呢？”

苏蔓野抬着脸看了尹渊一会儿，小声道:“先生，我不想嫁给他。”

尹渊低着脑袋在沉思着什么，压根没把她的话听进去，走过了大夫人院子的廊亭，他倏尔开口道:“不对。”

“蔓蔓，你再想想，大夫人找你去只说了这句话么？”

苏蔓野摇了摇头，“她还说苏清鸢嫁得好，嫁给了程家的长子，我是庶出的女儿，所以只能嫁给盐官做小妾。”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菡萏园的院门，苏蔓野心中的不安感才稍褪去了一些，又补充道:“她只说那嫡子的许多好处，不说他的坏处，明明他吃喝嫖赌样样都沾，那臭名声也算是断了仕途，大夫人却说他要继承程大人的衣钵，我看是够呛才对。”

尹渊的眉头皱成了川字，声音也闷闷的:“原来如此。”

“蔓蔓，你想过没有，若你是大夫人，你愿不愿意将女儿嫁与程家那长子？”

“我定是不愿意的，那纨绔一日到头游手好闲，也不见得有什么建树，单沾了程家的光罢了，若是什么白身麻衣的寻常人家，想来就是去做小厮也没有人要，何况我长姐生得美貌，温婉舒雅，怎么愿意给他的呢？不过既是圣上赐婚，也没有不嫁的理由，只能说长姐生在尚书府，从来也没有选择，同我一样是个可怜人。”

“那你再想想，若你不愿意将女儿嫁给程家，可陛下赐婚也不得不遵，你又会如何呢？”

“那自然是请求圣上退回恩赐。”

“陛下若是生起气来，怕不是要断了仕途，可若是此时有一个你女儿生得一模一样的闺女，你会不会……”

苏蔓野想也没想地打断了尹渊的话:“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先生，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凭什么叫别人替他人受过呢？若是……”

苏蔓野猛地顿住，反应过来。

风吹着尹渊苍蓝色的衣袂，摇摆着就像是在雨中不堪重负的荷叶，尹渊撑着伞与苏蔓野对立而站，滴滴答答的雨点连成了线，就像是支支射向大地的箭。

苏蔓野沉默着不说话，过了许久苦涩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先拿那盐官的六房小妾吓唬她，让她还真以为嫁进程家是天大的恩赐。

原来她是要苏蔓野替她女儿嫁过去，真是……

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