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毓坐在座位上全神贯注地听李昀说漂亮话，区区一柄马球杆，被李昀说得天花乱坠，如同战场上将军挥斥方遒的兵器，但李淳很受用，因他只能在上林苑中打马球、畋猎以彰显自己的武功。www.dermstem.com

李昀回到座上，秦毓望着郭钶看向自己的眼神，不明所以。

这当然不能怪他，事先说定的流程中并没有这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好在李淳不在意，他下令开宴，让宫人演五方狮子舞于殿前。秦毓见有热闹歌舞可看，一双眼再未流连于御座上。

五方狮子舞，又称之为太平乐，由天竺国传来，是宫中节日宴会时的大歌舞。一百四十人分作金木水火土五色，狮子郎各着缀毛舞衣，以仿狮子之形，做出驯狎动作，就中有二人着昆仑象舞衣，手持长绳乘拂，习弄于前。太平乐曲盖过夜间一切鬼祟宵小之声，赤色、土黄、牙白、玄黑、苍绿各式舞衣跳腾空中，除了秦毓，其余人等皆无心看歌舞。

郭钶看着秦毓口涎涎而不自知的模样，在座上心神不定。

五方狮子舞，民间难得一见，秦毓自然是没见过这等世面，看着狮子郎鹞子翻身，忍下为其叫好的冲动，终于察觉到御座旁向他投来的眼神。

不只是郭钶，还有隐在李淳身后的杨玄悠。

秦毓被郭钶瞪上一眼，变得更加乖巧，垂着脑袋坐在李昀身旁，大气也不敢出。

他浑然不觉自己露出马脚，而杨玄悠看得清清楚楚，他望向郭钶的眼神与那日初进宫时低眉顺眼的模样一般无二，天真无邪，可称得上天真无邪。如今看来，秦毓长相果然酷似郭钶，但毫无气势可言，连那一双丹凤眼都显不出锋锐的棱角，反而睁得溜圆，使人难以将他和郭氏联想到一处。

杨玄悠心跳陡然加快起来，恨不能当场去质问，等心情平复过后，又露出得意的笑容——既是内监，只消验一验身，就能揭破，他反而不急于一时，扳倒一个不受宠的贵妃，轻而易举，可绝不能让他人坐收渔翁之利。

郭钶以内监假充皇子，秽乱宫闱，罪犯欺君，绝无可以饶恕的余地，更何况她不受宠，后宫中不受宠才是原罪，出身、家世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即便卑微如叛将李錡的妾室郑氏，一朝充入后宫，也能日日侍奉天颜，诞下皇子——比起郭钶，眼下她更算得上是杨贤妃的对手，倘李淳仙寿恒昌，郑氏受宠不衰，她的儿子，难免要觊觎储位，有没有资格也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扯得远了，这事委实扯得远了，郑氏的儿子尚在襁褓之中，他日夭折也未可知。但杨玄悠想得长远，向杨贤妃痛陈女主武氏起初也不过是一不起眼的才人，太宗身死，感业寺为尼后又被高宗皇帝接回宫中，那时，萧淑妃与王皇后皆不曾估到其野心，以至于死在武氏手中，凡此种种，足以为前车之鉴。

杨贤妃日日听他说起圣人夜宿郑氏宫中云云，今日家宴有心去看郑氏样貌。

郑氏浙西人士，因一双眼波流转如秋水，名作郑秋水，宫中人呼其为郑秋娘。

狐媚。看见郑秋水时，这两个字缓缓浮现在杨贤妃的脑海中，更加坐定杨玄悠前时所说的女主武氏……听闻武氏初进宫，人呼之为媚娘。

郑秋水腰身丰腴，四肢纤细，与江南士女迥异，一望而知已为人妇，杨贤妃看着她抱着裹在赤黄色襁褓中的李怡——即郑秋水所诞皇子，皇子不足半岁，本不应出席这般场合，人多惊扰小儿心神，但郑秋水因这个皇子为她带来尊荣，使她在后宫二十七御女之中脱颖而出，升做了五品的才人，故而特地带着李怡出现在人前。

才人——武氏起初便是才人。

杨贤妃眼中妒火中烧，已无心与郭钶争斗，她们在李淳面前斗个你死我活，岂不平白显出郑秋水的温存可人。

殿前狮子舞演毕，李淳又命左军作角抵戏。秦毓刚收回来的心神再度被那殿前赤裸着上半身露出强健肌肉的二壮士夺去。

原本宫中开宴，向来不演角抵，因争斗至酣时，不免有碎首断臂的血腥场面，怕惊扰了各妃嫔、皇子，但李淳今日得意，皇帝要观角抵戏，哪还顾得上旁人。

秦毓伸长脖子，看见殿前力士正赤身展现男子气概。其中一位身材肥硕、腹大如鼓，脸上横肉斜出，看不见脖颈，手臂大张着垂在身侧，只怕有四五百斤重，另一位显然不如前头这个壮硕，身上肌肉紧致精瘦，但却不甘示弱，将结实的胸腹拍打得通红，以示自己一早练就不坏之身。

向皇帝行过礼，那二人相对扎起马步，不使兵器，模仿公牛顶角，塌下腰，双臂搭在肩膀上互搏。那精瘦的男子虽有不坏之身，却奈何不得力气的碾压，力士举九鼎且绰绰有余，更何况他的身体看起来不过两鼎之重，接连的抱摔使他毫无招架之力，逃跑也无路可躲，不消片刻，就被扔下台，身上青紫相间，磕破了鼻子，青石砖上拖着长长一道血迹，李淳见血叫好，大声道:“今日角抵，左右军人人皆可上台，胜出者赏百金！”

众人听见皇帝金口玉言，都迫不及待争上前去挑战，以拿赏钱。

座中秦毓已半闭起眼睛，不忍再看，生怕血溅到自己脸上。

殿前一时呼喝之声不绝于耳，自然也有胳膊、大腿被折断的声音。

郑秋水怀里的李怡看见此等血腥场面却咯咯笑起来，举起细嫩如藕断的圆胳膊拍手。李淳听见小儿娇声，指着李怡，向左右得意道:“怡儿不愧是朕的皇子。”说罢，便让乳母将李怡抱到御座上，亲自逗弄着这尚不会说话的婴孩。

杨贤妃瞥着他们父慈子孝的场面，脸色难看，谁也难料到今日竟让这小儿出了风头。郭钶目不斜视，假装专心看角抵，丝毫啊在意忽然拍手的李怡分去皇帝的注意，她巴不得李淳忽视秦毓，好平稳度过此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