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杨贤妃决计想不到家宴上抢去李昀风头的不是太子李凝，也不是三皇子，她看着裹在襁褓里还不会说话的李怡举着玉藕一般的手臂去拂皇帝李淳的胡须，李淳非但不怒，还乐呵呵地拿胡须去扫小儿的脸，显示出一番皇室父子亲昵的模样。m.youminggu.com这倒也不能怪李淳，他的儿子们日渐长大成人，开府宫外，留在宫中的几个学得皇子礼仪与父亲保持距离倒在其次，长大的儿子生出不臣之心、觊觎权力才是他的心病，而怀中不会说话的小儿心思单纯无染，自然能得皇帝宠爱。

郑秋水看见这一幕，不由挺直了腰杆，虽在下首坐着，却俨然一副主母样子。

杨贤妃一双眼扫过，暗暗咬碎银牙，戴着金护甲的双手放在身前，紧握成拳。李淳却偏来看她:“朕看怡儿倒与昀儿幼年时的模样有几分相仿。”二人长相都肖似李淳，同父异母的亲兄弟，自有其相似之处，但杨贤妃听了这话却不高兴起来。

“十三皇子还小，眉眼尚未长开。”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李淳怀里的婴孩忽然哭闹起来，似乎在抗议她方才的话，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张着嘴巴哼唧，却没有眼泪，李淳当即抱着他哄道:”怡儿乖，怡儿不哭，怡儿长开了，长得像朕。“不想他这番话一出来，李怡果然止了嚎啕，又被眼前晃来晃起的胡须吸引，伸手去抓。

杨贤妃自知说错了话，在李淳看不见的地方怒目瞪着李怡，不知这样小的婴孩竟如此会做戏。

宴席上的其余人等将杨贤妃妒忌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坐在底下的李昀也心道不好，他母亲自进宫就娇惯使性，殊不知皇帝宠爱时，使些小性子倒也无妨，还能被视作性情直爽，一朝皇帝厌烦，使小性子就是后宫大忌，尤其李淳后宫颇多眷宠，怎能容得下她撒娇使性。

李昀当即对着殿前的角抵戏大喝一声”精彩“，吸引走了众人的目光。李淳闻声也去看左军角抵，只见殿前青石花砖上已喷洒着点点血迹，那常胜不败的壮硕力士接连战胜了五、六人，显然气虚不敌，逐渐败下阵来。

李昀小声向李凝道:”依兄长看，谁能得此百金？“

李凝斜睇他一眼道:”台上已无应战者，倘那力士能撑到最后一刻，自是他得百金。“

李昀压低声音笑起来:”臣弟看，他撑不到最后一刻。“

台上最后一位应战者是个小个子，比第一回角抵败下阵来的力士还要瘦小，但动作灵巧如猴，又兼之手长脚长，那壮硕者挥拳过来，他已跑到人身后去了，因知道自己不擅拳脚，便不与人缠斗，只一味在台上跳脱躲避，竟像耍猴一般，引得那壮硕力士四处去抓他，没多久就力有不逮，只能站在台中央喘着粗气胡乱挥拳。

“他被捉到，恐怕不止是见血这么简单。”李凝看着角抵战况，替人生起气来:“角抵戏是为观赏力士伸臂相搏，以此为作战之演练，今日倒演成了猴戏，即便得胜，也是胜之不武。”

李昀端着酒樽将西域葡萄浆一饮而尽，好整以暇道:“兄长谬矣。既为作战演练，自然以输赢为重，何须讲究手段，胜即是胜，胜之不武不过是输家聊以自慰的借口。”

秦毓在旁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实在影响他观赏角抵，但又不能让人闭嘴，只得自己堵住耳朵——前几场相搏见血，使殿前宛如斗兽场，人家鼻子摔折，他也摸摸自己的鼻子，人家牙齿被打落，他就捂着自己的嘴巴……他已然兴致缺缺，这最后一场正好让他感到一些趣味，耳边却如蚊蚋嗡嗡作响。

李昀看见秦毓侧过身，捂着耳朵，果然一副心智不全的模样，遂有心逗弄傻子，伸手过去拍他的肩膀道:“依阿宥看，谁会得百金？”

秦毓听他叫得亲昵，也不好装作没听见，只好转回头，思索了一阵道:”臣弟观此戏是为消遣，并无意猜度谁得百金。“

这是李甯教给他的:顾左右而言他。

李甯说倘遇上不知怎样回答的问题，就不必回答，如父亲问起近来读什么书，一时想不出，就说近来天气正是读书时节，不敢一刻有懈。如被质问近来为何贪玩，就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每日学、思昏昏，自需消遣一二。

李凝听见这话，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断想不到近来为宫人所传心智低下的三皇子能说出这样的回答。

李昀沉下脸，又小声道:”你只说给我听，父亲听不到，何必装得这副乖巧模样。“

秦毓一听，回头去看郭钶。郭钶见李昀与他攀谈，自然揪着一颗心不能放下。李昀、李凝幼年时与李宥玩耍，就爱逗弄他。因李宥年纪最小，他们常常使唤李宥去做一些出格之事，如进宫宴饮时捉迷藏躲在紫宸殿的御案下，好在彼时皇帝并不是李淳，德宗皇帝偏爱孙儿，尤其李宥又是曾孙，故而并未呵斥李宥，但回到广陵王府，李宥免不得要遭父亲一通骂，紫宸殿中奏疏事涉朝堂机密，德宗疑心病重，虽不怀疑孙儿，但李淳兀自惊心，怨怼郭钶未教导出好儿子。

秦毓看见郭钶凝眉，也就不再理李昀，又转过身去看角抵。

李昀在他这里吃了瘪，恨不能发泄一通才解气，却听李凝道:”二弟勿气坏了身子，阿宥素日性子沉稳，寡言少语，你是知道的。“

他说的是李甯所扮演的”阿宥“，这些年来，李甯凡有家宴场合，不甚与他们来往说话。

李昀正要再还嘴，台上竟已决出胜负——

只见那壮硕的力士倾注全身之力，以泰山压顶之势向瘦小如猴的挑战者扑去，势要将其一举压到身下，使他再也动弹不得。

瘦小者见状却一动也不动，似乎也有些疲累的模样，任由他做出饿虎扑食之状向自己冲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才一个鹞子翻身，轻巧地跳向空中，落地时正踩在那力士的身上。

力士因倾注了全身的力气飞扑，登时震得地动山摇，扬起尘灰一片，摔得口鼻出血，再无起身之力……无异于自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