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作真时真亦假。www.churuyunkt.com李淳对着那九颗漆黑色的药丸深信不疑，因他亲眼看着这被柳泌称之为“长生丹”的东西从丹炉中取出。

柳泌所谓至关重要的一步是将金鼎丹炉搬到含元殿，故而李淳迫不及待地散朝，吩咐禁军去翰林待诏院将金鼎挪来。

那金鼎丹炉依法而制，其数有九，而谢潇潇所见的那尊丹炉并不在其中。

九鼎高一尺二寸，重七十二斤，内围一尺五寸，底厚一寸半，脚去地二寸半，身厚一寸半。内受物可三升半，深六寸，盖厚一寸，耳高一寸半。每鼎中硫黄、雄黄、雌黄、毗黄、火伏丹砂各一斤，此外还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东西。

掐指到冬至日，已足七七四十九天。

李淳特地素服斋戒，在金鼎前筑坛坐定。

含元殿周遭其余人等皆被遣走，只留神策禁军把守，一场莫名其妙的仪式上演在大明宫正殿。

内监、宫女虽不能亲见，但这个消息已传知各宫之中。秦毓坐在紫兰殿背书，大学之道……背了月余依旧还在“大学之道”，他竖起耳朵偷听郭钶与马进潭的谈话——扈从禁军又是左军。

马进潭向郭钶匆匆请了安就回到前殿，秦毓伸着头看郭钶，见她脸色铁青，不明所以道:“母亲……那长生丹，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李淳岂不要应验“千年万岁”，他想李淳应验万岁倒也没什么不好，皇帝万岁，贵妃自然也是永久的贵妃，不对，除非皇帝肯将自己的长生丹分给贵妃一粒……莫非李淳不肯，才惹得郭钶这样神色？

郭钶自然是不希望李淳千年万岁的，有千年的皇帝，就不必要太子了，倘她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那一定是假的。

她希望李宥成为储君——现在言之过早，现在她希望李宥平安。

听见秦毓发问，她凝眉道:“你不背书，却在这里偷听人讲话，还是不背了罢。”

秦毓一听，喜出望外，收拾了书本就要回去补觉。

“誊抄五十遍，总能记得一些。”

秦毓一张脸顿时垮下来，他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好在自己忍耐力极佳。

他没有野心，即使假作三皇子，也从未因富贵荣华而骄纵跋扈。郭钶很欣赏秦毓这点，所以他来路不明、支支吾吾讲不出家乡、出身，皆可以原谅，总之，只是暂时的三皇子，他能如此淡然处之很好，否则一朝再做回普通人秦毓，其间落差如何承受。

郭钶看着秦毓狗爬一样的字迹，伸手去给他纠正，温暖的手掌搭在秦毓手背上，将他倾斜的笔杆扶正，力度透过笔杆传到纸上，出锋尖锐。安息香的气息再度传到秦毓鼻子里，他抽了抽鼻子，眼泪啪嗒啪嗒落到麻纸上，洇湿了“修身齐家”。

郭钶听见声音，奇怪起来，自己不过是纠正他的握笔，并未打骂，怎就惹得少年忽然大哭，她收回手，向秦毓递去绣帕:”为何哭泣？“

秦毓抽抽嗒嗒道:”从未有人教过我写字……“他其实想说郭钶很像他母亲，但他根本记不起来母亲长什么样子，只是残存在记忆中的模糊小影与郭钶重叠。

郭钶看他这副样子，心也软了下来:”抄一遍罢。“

……

到了晚上，惯例有家宴，李淳新得长生丹，已对着那小小丹药发怔一日。在他的白日梦里，河朔三镇已收复，西北边疆也不在凤翔，大唐俨然恢复太宗时疆域之辽阔，饮马瀚海，封狼居胥，他成为大唐第二”天可汗“，中兴之主。而这所有的愿梦都源于一粒小小的丹药，不可谓不神奇。

杨玄悠站在紫宸殿前不知是否该打破李淳的幻想，他搓着手问门前小奴:”圣人几时进去？“

那小奴答道:”回杨使，巳正时分。“

巳正到酉时已近六个时辰，李淳自与柳泌进了紫宸殿，这一日谁也未曾接见。

……

等到戍时，紫宸殿门终于打开，李淳素服未换，脸上挂着遮掩不住地笑意，杨玄悠上一回看见他这样的神色，还是永贞元年顺宗皇帝上仙，李淳得继大统。

因心有喜事，家宴上，李淳看见郭钶都觉得顺眼了许多，二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郭钶向他行礼，依然是从前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李淳却笑笑，赐贵妃坐在自己右手——贵妃位在贤妃之上，应坐皇帝左侧，郭钶却已习惯，自杨贤妃入宫，备受恩宠，恶紫夺朱，她的境地就显得更加难堪，她心知这一切都是李淳施于她的，与人无尤，只得顺从地接受。

皇子由长幼分座次，秦毓头戴进德冠，着朱红深衣、赤黄襕袍，坐在李昀身旁。

杨玄悠看见李昀身旁的三皇子时，心下一惊，但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暗中窥视着秦毓的动作，他穿着皇子襕袍，与前时破衣烂衫、着内监绿衫的小奴不甚相似，如非他认得那张脸，绝不会怀疑到秦毓头上。

秦毓低着头看俎案上片成鱼脍的太液池鲤鱼，鱼肉鲜嫩雪白如银箔，秦毓却丝毫没有食欲，一来他不食鱼生，二来，此是太液池中鱼，倘误食了师父的仙鲤，他过意不去……所以没有注意到暗处那双眼睛，一切礼仪动作都无比自然，和在紫兰殿中排演好的一样。

不可贪杯，不可贪食。

不可流露出平日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所以来之前他已用过晚膳，李淳开宴太晚，郭钶命人煮了鱼羹给秦毓。

秦毓不饿，百无聊赖地听着太子李凝谄媚:”儿臣久病卧床，多赖父亲护佑，今日奉上这百篇经文，是为父亲祈佑福德……“秦毓看着李凝奉上的缥黄朱书卷轴，心道他最厌抄写，不想竟有人上赶着抄经。

李淳让内监收下太子的经卷，淡淡道:”病好了么？“

疯病。太子在他的心中已经是一个患有疯病的儿子，病不在身，而在心。

看太子只得一句问病，李昀果然冷哼一声，命内监捧上一个约有五尺长的宝盒，盒中装着的是一雕龙嵌宝的马球杆。

太子与二皇子皆献过孝心，只有秦毓还在看热闹，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