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悠站在李吉辅的书楼上凝望着平康坊的大火，暗道晦气。www.yiwuwenxue.com晦气之处自然在于冬至日各地官员奉承皇帝尽奏祥瑞，可天子脚下，长安城夜里最繁华的平康坊却忽遭大火，火光燃得大明宫宫城也可以看见。

“平康坊一向安宁，莫非有人故意纵火。”

李吉辅站在他身后道:“冬日天干物燥，也是常有之事。”

听见李吉辅淡然得语调，杨玄悠也不再追究大火起因，回到杌几前坐下，与他继续前话。

李吉辅眼明心亮，知道他为何而来，但他对于杨家却没什么好感。前几年吏部开恩科铨选，杨嗣复的门生公然在殿试中写策文讽刺执政，文章写好，照例要拿给宰相看，李吉辅原本不以为忤，因国朝选官，前来应试的举子一早以攻讦执政为己事，妄图揭破一些官场规则，以受人青眼、博得名声，但这二人转出门去便大肆传扬如何触怒执政李相。

那策文李吉辅看过，分明意指后宫宦官干政，与自己无关，可谣传一起，台省郎官尽皆侧目宰臣，使他名声大损，李吉辅索性如他们所愿，将那二人调出京城，远贬南方州府。

这是前话，事后他与杨嗣复同朝为官，一如既往，并未产生任何龃龉。

杨玄悠是知晓这些事的，但他也知道当朝李相不与人结仇怨的性子，更何况自己已经是枢密使，他决不肯开罪于枢密院中掌权者。

两个人腹内各有机关，将紫笋茶喝得没了颜色，李吉辅还在顾左右而言他:“这是湖州上贡来的茶叶，寒食节圣人所赐，奈何我北人不好此道，杨使若是不嫌弃，借花献佛，尽送杨使罢。”

杨玄悠与宫中一众宦官日日好茶好酒，各州上贡来的贡物照例有他们的份额，但见李吉辅如此说，还是向他道谢，又说起后宫——当日向皇帝上疏请立郭钶为后的名单中并没有李吉辅。

李吉辅听他问起宫闱之事，打着呵欠道:”后宫事乃圣人家事，我等前廷臣子，怎好干预。“

”立后确是圣人家事，少阳院储君，却关乎国朝兴旺。“杨玄悠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李吉辅本要搪塞过去，却想起他新得枢密院之权柄，论起身份地位，俨然与宰臣平起平坐。

”太子近日染病，不知可好些了。“

杨玄悠笑道:”前些日子病得发癔症，攀咬杨贤妃落毒害他。“

后宫秘事被他如此不经意地道出，李吉辅想装作没听到也为时已晚，只得陪笑道:“贤妃抚育圣人诸子，向来视同己出，太子果然是病得发昏。”

“此事惹了圣人好大不快，又提起前时……”杨玄悠有意放低了声音:“提起前时李相腿疾之事，不知是谁谣传李相夜会方士是为太子谋卜扶乩。”

李吉辅心中惊诧，面上还是波澜不惊，杨玄悠肯将这事说给他听，便是提醒他切勿与太子关系过近，因李淳继承了德宗皇帝的疑心病，虽不甚表露出来，实际上生性多疑，有过之于德宗皇帝。

他想不到李淳因何旧事重提，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私下的心思，任是谁也猜不出的。

“储君人选，确与国朝休戚相关。”

从宣阳坊出来，杨玄悠带着李吉辅相赠之策论集匆匆乘轿辇回了宫，他自信这回一鸣惊人的定是李昀，心情也轻快起来，将方才平康坊失火的事抛之脑后。

回到枢密院，就见秉笔内监焦急地在院中走来走去，杨玄悠将策论袖在衣服中，问他何事慌忙。

秉笔内监道:“平康失火，忤怒圣人，已叫了左军的人去救火修缮，小奴方才听见翰林学士院的人说此是左军中尉失职不察，造此大乱，让吐蕃、回鹘使节看了笑话，伤天子脸面。”

杨玄悠道:“平康失火，与左军何干？”

“小奴也不知，想是见月前弹劾奏疏被圣人截留不理，想以此再度攻讦中尉。”

自李淳即位以来，吐突承璀日承恩宠，年初镇州王承宗叛逆，李淳特命其为处置招讨使率兵讨伐，惹得朝野上下轻笑:国朝用阉人掌兵权，如何服众将。近来吐突承璀自镇州无功而返，继续做起神策军中尉，弹劾奏疏就如雪花片一般飞入台省。

杨玄悠与他既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当下就让秉笔太监将这消息传到左神策军，提前知会吐突承璀。

秉笔太监应声而去，杨玄悠还是心中担忧，他与左军副使马进潭毫无交往，倘吐突承璀受贬，自是马进潭视事，自己再无外助。

马进潭虽有争权夺利的心思，平素却丝毫不表现在脸上，对于后宫争储之事也是装作壁上观，吐突承璀因此对他颇为放心，听见秉笔太监说起学士弹劾事，当即就叫了马进潭来商议。

马进潭听他说完，不忙不慌道:”将军无需担忧，平康大火，本不是我左军之责。“

吐突承璀道:”我岂不知？他们岂不知？不过是借题发挥，大明宫死一只鸡，也要赖在我的头上。“

“想我等虽为内臣，却不见得比他们差上多少，只说讨伐一事，他学士院中可有人能领兵。”

吐突承璀生平最恨人骂他阉人干政。国朝内官干政并非由他始，倘没有内官，单凭朝臣根本无力支撑朝政，各地节度截留赋税，豢养牙兵私臣，拥兵自重，皇帝如不倚仗神策禁军，早成提线木偶，一班无谋文臣却只敢拿内官来开刀。

马进潭见他急火攻心，提议道:“不如将军先行一步——在文臣上疏之前，自向圣人请罪。”

吐突承璀还未接话，马进潭就继续道:“我知将军无罪，圣人明察秋毫，自也知将军无罪，装个样子给台省、学士院看看罢了。”

“此是险棋，倘圣人当真贬我官职、发去远州做监军如何是好？”

“将军不如自请做军器库使，一来定能留在京中，二来连降三级，称不上薄贬，谅他们也不能再有说辞。”

吐突承璀被他说得动摇，何况以自己的身份，即便贬做了军器库使，内官中也无人敢凌驾于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