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辅为人谨小慎微，对于杨玄悠的夤夜造访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忖他或是带着皇帝诏命而来，连忙将人迎进了内室。m.youminggu.com

杨玄悠平素也甚少与他私下往来，见了李吉辅先是嘘寒问暖，问他腿疾如何。

李吉辅听见他问，又想起前时夜会”方士“闹出的乱子，忙说自己连日用药，已好了大半。

”我知李相为人厚诬，奈何那时位卑言轻，说不上话，平白让李相蒙受这样的冤屈，好在圣人明鉴，李相乃我国朝不世出的忠臣，怎会无端犯禁。“杨玄悠端着紫笋茶碗，坐在三彩鹤漆榻上打量李吉辅屋中摆设——画木架、紫檀书几、素屏风缀珠贴钿，算不上豪奢富丽，只墙壁上挂着几幅六朝山水，他想这样的文官并非金银钱财可以打动的，至于权力，他又已位极人臣。杨玄悠犯了难，正思想着如何开口，就听见宣阳坊外忽然一阵鼓声传来，他奇怪道:”今夜解除宵禁，又是谁人在此胡乱击鼓？“

……

冬至前的这一夜，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入朝，吐蕃、回鹘、南诏的使节也按例入长安。

街上一时热闹起来，李淳有意让左右神策军中的街使营造出一番盛世景象，所谓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朱雀大街上连夜铺设沙堤，以备走马之便，大雪也在这夜从南山山麓吹到长安城中，十二街参差落满白雪，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枝桠上也裁剪冰销，龙衔火树，犹如皇命上达于天，召来春风一夜使全城辛夷花开绽。

吐蕃王庭是不如长安的，一入夜便死气沉沉，紧闭着的门窗挡不住风沙卷来的虎狼嚎声，长夜深沉，人也昏沉。长安的禁鼓挡不住宫城外的夜市千灯，初来长安的人一定会被唐国的繁华震撼，因他们所看到的尽是破阵舞、龟兹乐、碧眼胡姬、幻术艺人，还有身着红襦裙坐在高车大马上的王孙贵女。而悲田养病坊和平康三里的乞儿饿殍皆被大雪覆盖，隐匿在长安城阴湿晦暗的角落里，衣不保暖、食不果腹。

谢潇潇站在朱雀大街上看着今夜的景况，与她第一次遇见秦毓那夜倒是极相似的——她酒醒以后执拗着定要回来，宁远山无法阻拦，拄着红藤杖带她走了一条尚未被大雪封住的小路，送谢潇潇到长安城下，谢潇潇此时才对他心悦诚服，大雪封山，茫茫不辨方向，除了飞鸟绝无可能再有人从南山出来，她想问他名姓，宁远山却已不见了踪影。

她想去找许玉蕊，却不敢回玄都观，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才发觉从前把守在各坊市门口的不良卫与金吾卫都消失了踪迹。这是吐突承璀的意思，吕元膺初时不肯，他看不惯宦官当权趾高气昂的样子，奈何吐突承璀有皇帝的谕旨，韩茂听说暂且搁置前事，自然乐不可支，也从旁劝解，于是原本用作捉凶犯的不良卫都被调遣去了永阳坊。

谢潇潇正在奇怪，就看见前头火光大起，飞舞的雪花与窜腾的火舌在空中交汇，微薄的雪水毫无用处，只能使火焰愈演愈烈，将半边天色燃透，压低的黑云一时呈现出红霞般的颜色。

她一个翻身攀上屋檐，才看清楚大火起于平康坊，正是平康北里！她心里没由来地紧缩了一下，发足跑到平康坊去。

平康坊北里已内外围着许多人，望楼上也击鼓传不良卫来救火，鼓声三通又三通，敲得地动山摇，却迟迟不见有人来，所有人都不知大火因何而起，只见房梁轰然倒塌，溅出火星，徒劳地望着大火将北里的房屋吞噬殆尽。谢潇潇跑到流云居的楼上叫着云十六娘的名字，围观的人见她登上危楼，骚动起来，谢潇潇等不到应答，火已烧到脚下，她呛了一口黑烟，终于肯下来。

许玉蕊不知何时过来，竟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谢潇潇满脸尘灰的狼狈模样，她来不及呵斥，急忙将人拉走，躲到平康一街之隔的宣阳坊中。

”你怎么回来了？“

谢潇潇口干舌燥，仰着头接雪水喝，又吸进一股冷风，顿时大声咳嗽起来。

许玉蕊隐在黑暗中看她，脸色如结了霜的柿子:“回来的倒很是时候，眼下无人顾及到凶犯，倘是平日，你恐怕已被捉拿到京兆府中，你可知道？”

谢潇潇道:“我不怕死，我决不能自己躲在深林之中潇洒快活，让阿姊一人涉险。”

许玉蕊见她一脸坚定的模样，现在也不是教训的时候，只得沉默不语，带着谢潇潇走到宣阳坊南街，她在这里另外赁了一处小宅居住。

谢潇潇进到院中，忙不迭地捧着水缸喝水，冰凉的雪水进到腹内，她才觉得爽快。

“阿姊，平康北里为何忽然失火？”谢潇潇喝完了水，凝望着天边红云道。

许玉蕊心知她是担忧云十六娘的安危:“在你之前我去过流云居，云十六娘并不在其中，小奴说她才出去。”

谢潇潇松了一口气道:”好在她提前出去，躲过一劫，只可叹北里中尚有许多人来不及逃走。“

许玉蕊道:”你与她相识不过一年。“其实她深知谢潇潇的性子，莫说一年，就是相识一日，只要投机，她就将人引为朋友，愿为朋友两肋插刀。

谢潇潇道:”她人虽贪财，却时常赠我酒喝。“

许玉蕊不说话，从口袋中掏出她在流云居云十六娘卧房中搜到的东西，谢潇潇接到手里，看那羊皮纸上弯弯绕绕画着许多道路，初时以为是长安舆图，仔细一看，竟是大明宫的宫城图，她若一早知道云十六娘有这样的好东西，那夜也不必狼狈地寻找紫兰殿了。

”这是禁物。“谢潇潇看了半晌，图中宫殿确实与她记忆中的位置不差分毫，比起长安舆图，大明宫的宫城图更是难得之物，平常内侍、宫女也不得见。

许玉蕊点点头:”这不是寻常禁物，如非皇室中人，绝无可能拥有此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