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玉蕊和宁远山的重逢是很有江湖气的，李太白诗中那种江湖气，或因他们两个在开元天宝年间耽搁了太久，不经意染上盛唐的气息，并不是文治武功如何的气息，是醉饮太平，不需互问姓名，就可举觞同醉的气息——相逢是戏，何必登堂。www.boshuoge.com

许玉蕊房前屋后寻觅，看见蹲在树下埋酒坛的小李，问他宁远山去了哪里。

小李将旧酒坛装了元和五年的新酒，埋在后院大槐树下深五尺的地方，土色崭新，黄土中略带湿气，像谁家埋骨新坟，欠缺一方碑志，小李拍拍手上的尘土，说他走了。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答就是回答，许玉蕊失魂落魄，她想宁远山兴许是打定主意不会再出来了。

天宝十四载，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玄宗南逃入蜀，马嵬驿六军阵前痛斩杨妃，人人皆知此一段故事，因其是帝王、贵妃而演成歌诗传唱，但还有很多世人不得而知的事情。

常山太守颜杲卿与其子颜季明拒不降逆，尸山尸海中头颅滚落仍不肯闭眼。

太子北上继位灵武，招揽朝臣，玄宗蜀地灯宴重开，为保全权力处处掣肘。

陷敌的节度或身死，或坚守，而未陷敌的各地节度皆在观望，勤王还是归顺大燕，致使睢阳城的将军苦守城池等待援兵，弹尽粮绝时痛杀妻妾令众将分而食之，后来援兵不至，叛军入城，将军战死。

再最后，河朔藩镇学得皇室之无情冷漠，子弑父，臣弑主，节节败退，太子收复两京，玄宗退位做了太上皇。

……

不止于此——

史思明、安禄山以返魂香复活了大量死在战阵上的唐军士兵，他们的身上穿着与官军相同的铠甲，有人中箭而死，有人失掉手臂，尚在淌血，但一朝复生，除去残缺的人形，毫无作为人的意志，而战场上的官兵却要将对敌的白刃挥向同袍，让已死之人再死一回。

宁远山避世自有着这样的缘由，沾了太多血，他沾了太多血。

许玉蕊留下一封信，交给小李，将返魂香再现的事情一一告知，倘他不愿插手此事，她亦不能强求。

从南山回到长安城，许玉蕊刚走到城门处，就看见墙上张贴着画有谢潇潇小像的告示，执戟的郎将也仔细核查着过往百姓，许玉蕊看见告示上写着通缉二字，心中已猜知几分。待她看完那则告示，才发觉谢潇潇惹上的麻烦不止于义庄一事，近来长安城的凶案都被推到了她一人身上。

许玉蕊匆匆回了玄都观，道观中其他道人告知她前几日有京兆府的法曹参军带兵前来捉拿谢潇潇，因许玉蕊医工卓绝，颇有时名，道观诸人还愿意容她居留在此，但看见她回来，还是避之不及，怕惹上凶案官司。

许玉蕊想既然今日还在通缉，说明京兆府尚未捉住谢潇潇，而她没有留信给自己，定是事发突然，来不及反应。许玉蕊只得催动法术，动问她庭前的大槐树，槐树自然不知，因谢潇潇并未回来过。

京兆府已下令全城通缉，将谢潇潇列为凶犯，骑虎难下之势——从前是不能交出凶犯而骑虎难下，现今是不能捉到凶犯归案而无法向长官交代。

法曹参军韩茂连日挨骂，一似霜打的秋叶，面色难看，京兆尹定下日期，冬至节前如不能捉拿犯人，就将韩茂与长安、万年二县的捕贼尉、不良卫全部解职，长安一早流传着“不怕阎罗王，但怕京兆尹”的歌谣，他金刚怒目起来，路过的野狗都要害怕。

收到玄都观道人传来的消息，韩茂决意亲自去找一趟许玉蕊，并未带一个不良卫。

许玉蕊出门之际正与他迎面撞上，韩茂拉住她的手臂道:“许医师向哪里去。”

许玉蕊正要抽出手臂还击，看见他身上所穿官服，心知定是京兆府的人，也就不再挣扎:“我既是医师，自然为采药而出门，郎君何事？”

韩茂松开了她的手臂，笑道:“京兆府法曹参军，有事请教许医师，因事关重大，还望择一僻静之处。”

将韩茂让到后院的石桌前，许玉蕊并不打开药堂的门请他进去，就坐在石凳上，问他有什么事情，是否身患隐疾，不好在人前相问。

韩茂见她打量自己，想起医者擅于望闻问切，急忙否认道:“我并不为看病而来。”

“但我观你脸色难看，想是肝脏出了问题。”

韩茂近来急得上火，自然有些小毛病，听见许玉蕊扯开话题，他忙说已买了牛黄粉喝。

“我今日前来是为了你的妹妹。”韩茂终于说出口:“谢潇潇，你知道她最近去了哪里么？”

许玉蕊摇头，装作一无所知道:“舍妹生性贪玩，有时跑出去，半个月也不见人影，她欠你钱了么？”

韩茂见她不肯说实话，也不再客气:“窝藏凶犯，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许玉蕊站起身:“我对唐律疏议不甚精通，倘要请教律例，来错了地方。”说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就要送客。

韩茂冷笑道:“谢潇潇的户籍簿上写着她只有你一个亲人，我不信她会不来寻你，他日让我抓住，莫说我京兆府法不容情。”

许玉蕊不接话。韩茂一甩衣袖就走出了玄都观，拿京兆府来压人是他惯用的技俩，但许玉蕊不比寻常医工，她从前得蒙皇帝召见，却推辞不肯做太医，韩茂想定是因她见过世面，不好唬住。

韩茂走出玄都观才想到，自己应说些软话，他们这种热爱行善积德的医师，最是心软。于是去长安县廨中寻找韦春明——换个人来演这出戏。

韦春明也头痛，京兆尹给出的期限太短，倘若谢潇潇跑出了长安城，一时半刻又如何能寻得到她。看见韩茂进来，他忙不迭地起身让座给他:“使君今日得空？”

韩茂瞪他一眼:“哪来的空闲，这月月休都已被暂停，不捉住人犯，还想歇息，小心丢了这身官服！”

韦春明被他一顿呛，随即狗腿道:“使君说得是，我现在就出去巡街捉人。”

韩茂叫住他:“我有事找你。”

韦春明听见他这话，忙去闭上大门，与韩茂两个人悄悄商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