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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山每个月都会下山一次,但没有固定的时间,有时在月初,有时是月末,没有其他缘故,酒喝光了,只有山下有卖酒的人家。m.luhaibing.com
下山自然要乔装,甚至在山上也要乔装,他有着一张不老的脸和威震天下的名字,因画像尚流传于世,有眼力者,就会认出他——百岁而不老,谁看了都要说是妖怪,于是宁远山照着七十、八十岁老人的模样,将自己变幻成齿发摇落、满头银丝的样子。
长安南山的子午谷中有一家小酒馆,平时没什么人来,宁远山常常在这里打酒喝。时间长了,和店主也渐渐熟络起来。 每次有好酒,店主都会留给宁远山,因为他在月初或月末的某一天就会到店里来。
店主是极平常的生意人,据他说自己是辞官到这里来的,宁远山问他什么官职,他说和诗仙李太白一样——李太白是他追慕已久的人物,可惜已不在世上。他也姓李,宁远山叫他作“小李”。小李的身上刺着李太白的诗句,夏天炎热的时候,他挽起袖子,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宁远山看见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
小李的虔诚使宁远山感动得要落泪,酒酣耳热之际向他讲自己见过李太白。
“你与他素未谋面,倘若他并非是传闻中的样子,岂不叫你错付一腔心意。”
小李说:”诗是真的。“
诗永远是真的。
宁远山记住了这句,学着他的模样:”酒也是真的。“
真的使人饮醉、发梦。他说见到李太白的那日,沉香亭的牡丹开了,重瓣牡丹,鲜红而炽热地灼烧着……小李说花怎么会灼烧,你喝醉了。
宁远山开始念诗,李太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解释春风无限恨。
小李说天宝三载,玄宗皇帝召李太白于沉香亭畔。
”天宝三载距今七十一年,你是宫人?“
宁远山笑一笑,雪白的胡须沾上了酒,往复念一句:“解释春风无限恨。”
李太白之豁达为人称道,怀才不遇的恨使他沦为酒客诗仙,其实这一切都并非他想要的。
冬日生意更加惨淡,这日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穿堂风从西北方吹来,宁远山又来了,单衣芒鞋,一支紫杖,进门先叫小李,问他这月有什么酒。
小李捧出一坛贴着红纸未开封的酒,陶壶上依稀挂着些未擦干净的泥土痕迹。宁远山刚揭开坛口,门外又进来一个人,也穿着单衣,挽混元髻,头插玉蕊簪。
宁远山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许玉蕊随意择了一处桌子坐下,问小李有什么好酒,她也来买酒,酒能销愁,填饱肚子只能妄生欲念。
小李报菜名似的向她说:“土窟春、剑南烧春、抛青春、郎官清、阿婆清、绿醽清。”
因见她是个年轻的道姑,小李好心道:“烧春酒太烈,喝些清酒吧。”
许玉蕊摇摇头,说要抛青春。
酒坛开封,异香顿时飘满整间酒馆,宁远山看着坛中青苔绿一般的酒色,看了一眼小李,低声问他:”这酒是哪里来的,倘我喝中毒了怎么办?“
许玉蕊刚端起盛着抛青春的酒盏,听见他二人的谈话,侧头去看,宁远山感受到她的目光,将头埋到坛口,其实无人能认出这副模样的宁远山,但他还是害怕。
小李说你喝就是,倘中毒了,我送你去找医工。
许玉蕊放下酒盏:”我就是医工,先来替你尝尝。”
她起身走到宁远山的桌前,宁远山转过头,把酒坛推出去让给她。
小李急忙道:”这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后边的话没有说出口,他想说道姑如何懂酒,岂不暴殄天物。
许玉蕊见他心疼酒,从口袋里掏出铜钱,说自己只喝一杯。
绿酒倒入白瓷酒盏,颜色如山间春树倒映在溪中,染绿一池水,许玉蕊毫不犹豫,仰头一口饮尽。绿酒滚过喉咙,许玉蕊闭着眼睛回味,将酒盏中最后一滴也倒进嘴里,终于尝出了滋味。
”天宝年间的酒。“
”如郎君肯割爱,让我再饮一杯,我就告诉你是天宝几载的酒。“
小李听到这里,变了神色,他想不到眼前陌生的道姑竟是酒中行家。急忙又斟满一杯给她:”这杯不要钱,是我有眼不识……“
宁远山坐在一旁听着许玉蕊的声音,一言不发。
”天宝三载。“
小李霎时间欣喜若狂,卖酒给他的人只说是天宝年间,他想宁远山是天宝年间人,定能品尝出,因此一直存放在店中等宁远山下山买酒,不想今日,见多识广的宁远山沉默不语,而眼前年轻的道姑一语道破天机。
”这酒从何而来?“许玉蕊忽然问他。
小李说是有人指路,在南山中挖出来的。卖酒给他的人是个将家产败光的纨绔子弟,说他清晰地记得,此酒是他的先祖从前埋在别业庭院的,安史乱起,长安城中一时间废市荒街,自家的终南别业被贼兵焚烧殆尽,所能出卖的,现在只剩下一坛酒,因怕自己死后没钱置办棺椁,于是鬻卖古酒,自然没人信他,除了小李。
许玉蕊一连饮了半坛:“多谢郎君割爱,酒钱我自会付给你。”说罢,将钱留在桌上,步出门去。
小李正要追她,却不见了人影。他回到店内向宁远山低声道:“你今日怎么了?”
宁远山自斟一盏,浅酌起来:“确是天宝三载的酒。”
小李听见他的话,更加钦佩起许玉蕊,也斟酒与他对饮,一盏就已醺醺:“我与李太白喝上了一坛酒。”
许玉蕊却突然回来,站在店门外道:“你一直在南山开酒馆么?”
小李点点头。
“你可有见过南山中隐居的人?”
小李道:“太多了,南山不知有多少隐居客,不过大多只见过一回,恐怕是受不了此地的冷清,进城去了。”
许玉蕊从怀中取出那张画像,展开给小李看:”你见过这个人么?“
小李看着那个背影,为难道:”可有正脸?“
说着,他想起来宁远山,夺过他手中的酒盏,向许玉蕊道:“他最是见多识广,让他看看罢,或能帮上道姑。”
宁远山呼吸一滞,抬头去看许玉蕊手中的画像,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许玉蕊却看着他的双眼,手中竹纸被风吹动,掉到了桌上,半边落进酒盏,洇上酒渍,小李慌忙拾起,拿衣袖擦了擦就递还给她。许玉蕊却不伸手去接。
“师兄。”
两个人的沉默让店内气氛显得诡异,小李有心打破僵局,问宁远山道:“她是否在叫你?”
宁远山垂下眉眼:“道姑饮醉酒,认错人了罢。”
她确实饮醉了酒,一受风,醉得更厉害。
醒来时宁远山已不在酒馆中,穿堂风拂在许玉蕊头顶,凉飕飕吹得人发颤,许玉蕊抱着胳膊直了起身,店内空空荡荡,没有酒坛,也没有酒盏,她珍藏的画像被酒洇透,宁远山脚下那一池春溪泛着绿意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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