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式开擦了擦脸上未干的眼泪，跑出去目送着她自靖善南街出去，谢潇潇终于肯走。www.dermstem.com他回到屋内，解开身上缠着的破衣袖，查看刀口，匕首是斜插进去的，因此刀口不深，却形容可怖，一拃宽的皮肉翻出来，稍稍用力就会涌出殷红的血，恐怕也须月余才能痊愈。

张式开在心中暗暗苦笑，又想起那紫衣男人的话:

“来年进士科，你便是当朝宰相的门生。”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原来他也可以十七人中最少年——这是流传在长安城中有名的诗: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据坟典肆鬻书的商人说，此人贞元十七年考中进士科，又应吏部科目选，由校书郎做起，今已入翰林学士院……很清要的履历，坟典肆的麻衣举子人人艳羡，要讨个彩头，于是张式开也买回他的试帖和零散的诗文集。

没什么用，即使能全篇背诵，临上考场之际也腹内空空如草莽。后来，他学国朝轶闻中学杜诗的人那样将书册烧了泡水喝，也没什么用。

向谢潇潇所讲的故事自然是假的。

他确实生在乡间，长安繁华，但出了长安，向西北，再北的地方，不过一箭之地，就好似相隔万重山，连年受吐蕃兵马的侵扰、烧杀，但又与长安离得太近，不能像河朔三镇长大的少年那样——飞鹰走马，不识孔孟为何物。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

他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坐落在凤翔府的小镇中很快就不剩下年轻人，因不需要像南方士人一样准备上京科考的盘缠，他们拿一袋馕饼就足够走到长安去，母亲也催促他到京城去跃登龙门。国朝自太宗皇帝开科举，人人趋之若鹜，以此为人生唯一前途，张式开也不例外，他的父亲确实在战乱中死掉，但死于吐蕃兵对边防小城的侵扰，并非战阵，临终之际所恨的是不能亲眼见他题名慈恩塔。

于是他也来长安，和乡间所有的年轻人一样。

太普通的经历，普通到埋没在人群中都没有任何亮点。

后来自然是没钱，馕饼也吃完了。和时人所讲李娃传中的郑生相类，给人家写挽辞，歌薤露。只是他更凄凉，夜宿在停放死人棺椁的义庄，因此上习惯了与尸体同眠。除他之外，那时常在义庄的还有一位老验尸官，看不出年纪，或许很老了，齿发松动摇落，从来不笑，眼珠浑浊，上布一层白翳，执刀的手微微发颤……他就付钱让张式开执刀剖尸。

张式开自己上了药，重新包扎伤口，准备扔掉谢潇潇那半截沾了血的忍冬团纹衣袖，却犹豫起来。

谢潇潇已经行到朱雀大街上，她一夜没有吃饭，已快要饿昏过去。

时辰太早，路上除了上朝朝官的车马，什么都没有。

谢潇潇吸了吸鼻子，辅兴坊中胡饼店新出炉的胡饼面脆油香，隔着街道也能闻见，她便改道先去辅兴坊。

她走进坊门才发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谢潇潇心中一凛，放慢了脚步，那胡饼店前正排起长队，离得近了就听不到身后人的脚步声，她只得另择一条无人的小巷走进去。

她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自己的，是从张式开家出来，还是走上朱雀大街……也不知他跟着自己是为了图财，还是害命。

走到巷尾，面前横亘着一堵墙，谢潇潇故意装作不会轻功的模样，准备转身按原路返回，跟着她的那人竟还不肯现身。

谢潇潇心道不好，这人应是想打探她往哪里去，她扬声道:“出来一见可好？”

窄巷中回荡着她的声音，无人应答。

冬天蛇虫鼠蚁都消匿了踪迹，谢潇潇听着风声拂过耳朵，一道身影闪过，森森的剑气擦过她的鬓发，谢潇潇矮身躲过，来不及看清那人的脸，白刃就破风而来，将她逼退到墙角。

男人穿着一件玄黑色的夜行衣，大约有七尺高，身形压迫过来，谢潇潇随手抄起地上的木棍，注入气力，想要抵住向她面门劈落下来的剑——木棍自然断成两截，谢潇潇眼看无力阻挡，屏住呼吸，从口袋中抓出一把胡椒向那人脸上撒去，趁着男人被迷住眼鼻，不停打喷嚏，她才得了空子，慌不择路地向外跑去。

此时已顾不上什么胡麻饼，谢潇潇一口气跑到了流云居，她不敢回玄都观，怕给许玉蕊惹来麻烦，平康坊人多眼杂，最好藏匿。

云十六娘正在梳洗，就听见谢潇潇在窗外道:“十六娘，我进来了。”

见她熟练地翻窗进来，云十六娘正要呵斥，却看见谢潇潇的血顺着手臂滴落到地上。

“你受伤了。”她上前去探看。

“有人要杀我。”谢潇潇跑得口干唇燥，径自拿了桌上的残酒喝。

云十六娘忙将窗户闭上向她示意噤声。

等过了半炷香时间，见无人追来，她才向谢潇潇道:“什么人追杀你？”

谢潇潇惊魂未定，皱着眉思索昨夜与今早的杀手是否为同一人，听见云十六娘发问，一时答不上来，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云十六娘从床侧的松木柜中拿出止血药扔给她:“昨晚不是说去找验尸官。”

谢潇潇道:“他也遭人追杀。”

云十六娘继续道:“你二人都受了伤，我想定与那尸身有关，既然如此，你又何苦掺和进去，向韦春明说明，不去验尸罢。”

谢潇潇打着哈哈应下，实际上以她这副爱管闲事的性情绝不可能坐视不理，许玉蕊说她小时候连街上两只狗打架争地盘都要管——结果自然是被狗咬了。

谢潇潇想自己的武功并不弱，只是许玉蕊不许她随身带刀剑罢了，今日受伤，一是因手边没有趁手的兵器，二来她饿了一夜，腹内饥肠辘辘，倘是旁人，或许就要丧命在那剑客的手中，好在她有”奸诈狡猾“的招数，但不免心疼胡椒，胡椒价贵，如非逼不得已，她是不肯这样轻易浪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