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银装素裹，阴山脚下的一处山洼却更显几分肃杀，不同于山门处的破败和寥落，山洼深处的这一片牙帐明显要整齐利落许多，正中间的一个帐篷里铁皮桶中的炭火燃得正旺，奶茶自壶口噗噗的溢出来滴在火苗上发出不断的“嗤嗤”声，奶香和茶香随即跟着散开，再混着炭火的呛气钻的帐篷的每一个缝隙都是。m.depulinong.com

靠里，一人裹着绒绒的披肩坐在搭着虎皮的矮榻上，脸隐在帽檐的风毛间不辨雌雄，脊背挺直，双手攥着搁在身侧，半个时辰过去竟是动也未动。

终于，那织了繁复花纹的厚重门帘被挑开，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庄重又冷峻的男子低头进来，却是向前跨了两步后又转身走到火炉旁。

“怎么样？见着了吗？”，榻上的人急急起身，急切的声调中透着清亮，赫然是一位女子，正是杨娉的堂姐杨姝，她梳了妇人的发髻，英姿飒爽又容貌庄丽，明朗的眉眼中尽显焦色。

来人表情僵硬，点头又摇头，显然是被冻得不轻，从铜壶里倒一碗奶茶出来，也不怕热，一口一口啜饮下去，白色的雾气自头上身上散发开来，一手挡住对方，“别过来，身上凉！”

女子并未躲开，反手扯了羊毛的披肩过去扑打男子肩上的落雪，“到底怎样？”

一碗奶茶饮下，身体里的血才重新开始流淌，男子的大手扶住她的肩头开始说话:“按你说的，我把发簪留在了酒馆的刘掌柜那儿，又在外面盯了一个时辰，雪大，没人进去，跟咱们想的一样刘掌柜锁门去了十里堡，他知道我跟在后面，也没躲，进了一个宅子就没再出来，那宅子我看了，门上有那个标志。”

女子双手握紧，“那就没错了，季奶奶的睿智无人能及，一定是她！”

大汉将女子搂在怀里，大掌在她后背轻轻地拍，“姝儿不怕，万一有差，拼死我也要护你周全！”

女子伸出一只手去捂他的嘴，“忘了祖母说的话了？咱们都好好活着，我不怕！”

大汉握住这只手细细地摩挲，女子修长的手指有些微的冷硬，虎口和指腹都结了一层薄茧，让他心生不忍，“明日让流云和晴岚陪你，我带杨鹰杨豹出去。”

“这么大的雪！”

“不怕，咱们今年的粮草和衣物都备的足，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因为今年雪下的早，那边准备不周，牛羊冻死不少正是乱腾的时候，休养了这么长时日，兄弟们都憋着一口气呢，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女子将对方的手反握在自己手里，殷殷嘱咐:“切莫大意，宁可空手也不可莽撞，我会守好家里。”

“放心就是，我让杨枭留下助你，得手后货直接让二弟带走，他那边人多。”

“好！”

“……”

二人说定，一夜无话。

次日，杨姝醒来时流云和晴岚一个在火炉旁给她烤着衣服一个在牙帐另一头的桌案上擀着面条，听见动静二人轻快地转身，流云将烤的热乎的衣裳拿过去:“小姐醒了？虎将军他们卯初就动身了……”

“虎将军”是“十二铁骑”的首领杨虎，这个称号是他在父亲麾下时就被叫开了的，杨家祖母将孙女托付给他们时就将她许配给了杨虎，期望杨虎能护佑孙女一世安稳。流云和晴岚都是杨姝的贴身丫鬟，流云自幼习武身量也高更像是西北这边的女子，力气大，做事也利落。晴岚长得娇小玲珑，心细如发善女红和厨艺，轻身功夫倒是极好，二人自小与杨姝一起长大，忠心自不用说，隐在阴山的这几年相继嫁给了“十二铁骑”中的杨鹰和杨豹。

晴岚笑的温柔，“小姐醒了就起吧，我炒了牛肉，咱们吃臊子面。”

牛肉切丁和萝卜一起炒的香浓再浇在劲道的面条上就是马帮里的人冬日最常吃的早餐，抗寒又顶饿，杨姝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适应了这“糙饭”的，犹记得那时的早餐各式粥品面点小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自己和二妹总是挑挑拣拣的一样尝上一口，二妹那个挑剔的事儿包包，杨姝想着就忘了吃饭。

“小姐，小姐？”，见杨姝看着缠绕在筷子上的面条发呆，晴岚轻声叫她，“小姐在想什么？面不可口？”

“哦，没——”，杨姝回神。

“小姐要不要加点汤？”，流云也放下筷子，“小姐不用担心，我听杨鹰说这次筹划的很充分，能确保万无一失。”

“不要，我够了。”看她们想岔了杨姝也不解释快速地将碗里的面条吃完又道:“趁现在雪小，咱们去趟马场。”

马场距离他们居住的牙帐不远，往西行约三里有一条冻得结实的河流，河流在这里沿山势向南拐了个弯，拐弯处地势平坦，春夏水草丰美，又有大山阻隔住深冬的寒风，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天然马场。

出门，三人都裹上了厚厚的狐裘，一只通体金黄的巨大獒犬跟在身后，风卷起雪沫子往毛发里头钻，钻的多了就打成了绺儿，流云总笑说那是没揉开的面絮子。

积雪被风旋成了一个一个的雪丘，坟堆似的，走几步就得绕一个，看多了就头晕，再熟的路也得要当心，流云走在杨姝的侧前方替她挡住西北方向吹过来的寒风，“今年第一场雪就这么大，幸好咱们提前加固了马厩。”

“是啊！”，杨姝也感叹，“草料炭火储备的也充分，转告他们，天冷都把炭火烧得旺旺的，不必省着，但夜间一定要看好火，尤其是料场那里。”

晴岚侧后半步扶着杨姝，“小姐放心，各处都安排了人轮守！”

还未行至栅栏，杨枭已迎了过来，与杨姝见礼后看上流云和晴岚两个皱眉，显然是责备两人在这样的天气还让杨姝出门，杨姝却笑，“别怪她俩，是我想过来看看，往后好几个月都是雪难不成我还不出门了？”

杨枭是个少言的人，一年到头面无表情的心思却最是缜密，所以才被杨虎留下看家。

收回目光，引领三人往看守马场的木屋走，杨枭开口:“入冬前出手了一批马，大哥今天又带走了一批，马厩里剩下也没多少，昨晚上有两只羊被冻死，我刚吩咐人杀了，上午烤羊。”

“好！”，在冬天羊被冻死是常有的事，这一圈上千头羊大半数都会成为他们这个冬天的口粮，杨姝笑起来，“干脆多杀几只，炖了羊汤等虎哥他们回来一人喝上两碗。”

“我去！阿狰，走！”，流云不愿看杨枭的这张死人脸，抢了活计就跑，临走还叫上在栅栏边抬腿撒尿的獒犬，晴岚抿嘴偷笑。

“准备好伤药和棉布，天扫黑就开始烧热水，安排人到山口接应……”，杨姝一项项说，杨枭和晴岚一样样应，大家都知，便是筹划再周密死伤也是难免的。

“草料也提前拌好，加些盐……”，雪地行马迟缓，他们这次行动每人都是三骑或四骑，一是为了中途换骑，二是为了来时拖拽物品。

大团大团的乌云自阴山上翻滚而下，天地一片苍茫，几个穿羊皮袄子的汉子扬鞭驱动马群跑了起来，这是为了让烈马保持战力必做的举措，马蹄踏起积雪形成一堵奔腾的白墙，几条猎犬也跟随着狂奔起来。

阿狰去而复返，蹲在杨姝旁边和她一起欣赏这阴山下特有的风景。

当年，杨姝在“十二骑”的护卫下跑到这三不管的边缘地带，一手搜罗残兵游勇集结杨家军的残余势力，一手借力打力迅速扩张。“十二骑”都是军中骁勇，又多都是前锋或斥候出身，极具作战天赋又深谙用兵之道不过一年时间就将阴山脚下大大小小的马帮或灭或打，过半数都收拢到了自己旗下，然后不断地对外扩张、蚕食，运用合纵连横之道，不过三年就将整个阴山脚下都控在了自己手中，对外以凶狠的马匪示人，行动间机动灵活，常常出其不意地偷袭北戎和西夏的边境部落，私下还做着贩运马匹、粮食、布匹、玉石和盐茶的生意。

像这样的马场，他们拥有十几个，彼此之间互为犄角，相互拱卫，表面上各自独立甚至还有“摩擦”，内里却是一家。

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三国都颇为忌惮，但又都彼此心照不宣地任这股势力存在，一方面是因为不断爆出的“摩擦”让他们认为这些马帮能够相互牵扯并彼此消耗另一方面是想让这些“悍匪”成为阻隔另外两国的一个前沿地带，一旦有战事起，马帮便会成为他们自己的垫背和替罪羊。

殊不知，“十二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用“摩擦”迷惑着外界，内里却是借此清理门户打磨队伍，再利用天然的地理条件，将这个边缘地带经营了起来，也将杨姝好好地护佑了下来。

杨姝当然知道芳菲谷的实力，也知道只要自己放出一点消息，芳菲谷就寻上来并将自己护在翼下，但是她没动，不是不敢，而是情况不明不想把他们也拖入泥潭。

这两个月，外围来了好几拨生面孔，通过有意无意地接触也了解到他们是在找寻自己，弄不清他们的来历便本着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按兵不动，直到那一天——

那天，山外马岭岗的刘家酒馆，马帮两个人跟往常一样去买酒，刘掌柜将西北特有的西风酒给他们装了一马车后又单单拿出一小坛来，说是外地的客商留下的，送予他们尝尝。

酒被带回了马帮，开封，酒香清甜绵长，略通医理的杨枭验了，说是京中女子常饮的海棠聆，随后，酒便被送到了杨姝手中，酒是好酒，吸引了杨姝的却是酒笺上的那个玉兰花的图案，这图案显然是用阴文的印章特特印上去的，这图案，杨姝在二婶那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