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脸也坐下，舔舔嘴唇，抬手似想要端一盏茶喝两口，又忽地反应过来桌上除了一盏灯火外别无他物，略微不自在地收回手，坐在他对面留有山羊须的老者趁机开口:“李管事，先头你让咱们做的事咱们都做到了，答应的条件可还没有兑现，现下上头来了人，恐怕事情也不会简单的就被糊弄过去，你可以一拍屁股走人，哥儿几个可是这盂县土生土长的人，接下来——”

刀疤脸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眼露凶光，“咋地？刘掌柜这是怕了还是后悔了？嗯？”

一句话说的让坐在山羊须一侧的那位不停地转动着拇指上扳指的人无声地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山羊须也瑟缩了两下终又鼓足了勇气接着说话，“李管事莫要扯些没用的，先把答应咱们的兑现了再说。m.boshuoge.com”

刀疤脸将一只脚踩到凳子上，以肘撑膝，以掌托腮，撮着牙花子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而后他大约是觉得还不到“卸磨杀驴”的时候亦或是还有其他顾虑遂又放下了脚，一左一右地鼓了鼓两个腮帮子后干笑出声，“我说几位老哥哥这是信不过弟弟我？”，说着又伸出大拇指朝上指了指颇有些底气地道:“信不过弟弟我，难道还信不过咱们上头的人？等这地界乱了起来，姓李的必走，到时候上头指一位咱们自己的人过来，几位老哥可就都是有功之臣，在盂县这一亩三分地上，老几位还不是横着走，眼前的这点想头还算个啥？！”

乱起来？撵走李县令？换成自己的人？这就是真实的目的？

强抢粮仓、罔顾性命真就是故意制造的事端？

思忖间，冯璜又听下头继续，“……李管事说的是不错，只是该做的咱们都做了，姓李的能不能走可不是咱们几个杂碎能干预的……哥几个都没胆，没想过要做这盂县的大户，更不敢承未来新县令的情。”

“新县令的情不敢承，银票子的面子给不给？”，刀疤脸嗤笑着自袖中摸了银票拍到桌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知道几位老哥都是谨慎小心又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这个可是实打实的买卖！这些银子几位老哥且使着，接下来若是能让盂县再乱上半月，不，十天，不管怎么乱，只要能乱上十天，我再拿三倍的这个来答谢几位如何？若是能给州府的那两个身上泼上点东西……我拿五倍怎样？”

还要继续乱！还要把州府也牵扯进去！你他娘的怎么不把天捅个窟窿！

冯璜听的咬牙，咬牙后就在想那日赵璟说过的话，想来想去还是没把乱象跟关军联系起来。

州府的人？把州府牵扯进去就能与关军扯上关系？

大约是这样……

冯璜觉得想不通，也不是想不通，是不知道该如何想。

猜测间下头已经说到何时制造乱子和如何制造乱子了，冯璜没仔细听，木顺倒是听了个仔细然后转身将这个天大的功绩送给了丁旺。

不管这厢如何“抓贼”，冯璜连夜写了一封信将事情始末叙述清楚，末了还添加了木顺个人对李县令的看法，然后让小辉亲自将信送往镖局，自己则是天一亮便和木顺一行人一道返回了青枞县，未做停留，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大王村。

冯璜没完全搞明白，但冯璜是个知错就改的人，知道自己那天故意冲赵璟发难不对，也知人家做事大方亦磊落，经此一事更知人家虑事比自己周全，抱着胳膊在雪地里思来想去了半天觉得还是应该跟人家说声抱歉。

知错就改的人也直爽，说去就去，抱着一坛子酒就去了西院，敲开门迎着对方那看不出表情的脸他又有些后悔自己来了。

后悔也不能转头离开，他可是个潇洒恣意有啥说啥的爷们儿！

清了下嗓子冯璜开口:“请你喝酒——”

“进来吧！”，赵璟也不推拒。

两下里在矮几旁坐定又倒好了酒却都没有出声，赵璟是习惯了话少，冯璜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提起酒杯一同喝了没出声，再提起酒杯再一同喝了还是没出声，直到三杯下肚冯璜才惊觉自己忘了带下酒菜，忍不住就笑起来，“清喝？那什么，我忘了带下酒菜。”

“无妨！”，赵璟提起水壶沏了一盏茶给他，“清茶配清酒。”

冯璜再笑，“你，我，咱们——那什么，我就是想说抱歉，对，抱歉！赵璟，我能这么叫你？”

“赵璟，赵明允，都可，你呢？”

“我？你说我的字？子湛，但从未有人叫过，你就叫我冯璜，习惯！”

“好！”，赵璟点头。

茶水冲淡了胸口的热意，冯璜呼出一口气终于敛了心神正经开口:“我跟踪到一人，他们曾打过镖队的主意，后用镖队押运粮食暗中送予冀州卫所军，镖局查过那粮食来自于南边的官仓……这次也是他们联络了盂县当地几个心又大不安分的人搅起的事端，说是要赶走李县令让盂县地界甚至整个云州乱起来……听了你说的话我猜着他们意在关军，但我依然想不通为何是关军……所以想问问你是如何想到的。”

冯璜心下挣扎，但说的清晰，眼神也真诚。

赵璟将酒给他满上，淡淡开口:“咱们看问题的方式和习惯不同，你在局外，我在局中，我知道一些人的最终目的，借此倒推起来所以能快速找到症结，在那些人眼里云睦二州无甚可图，唯一能被看上的只有关军，仅此而已，并无胜势。”

“……”，冯璜似懂非懂，片刻后又点头，“就只有这样？可杨娉是如何——”

他不想提到有关杨娉的话题，但又不得不提到。

“或许是耳濡目染身有经历也或许是读的书多听人说的多，杨娉心有大局聪慧机敏眼光犀利，她能看的明白但又不想看的明白。”

“行，行吧！”，冯璜沉默一会儿又抬头灌下一大口酒，继续开始他不想面对的话题，“赵璟，你倾慕她没有错，只要是个长了眼的都会……并非是我有意阻拦，实在是，怎么说呢？这么说吧，你不属于这个地方，而杨娉又很难走出这个地方，这本身就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既然知道没有结局那还不如不开始，与其将来神伤烦闷又何必有现在呢对不对？”

“当然，你伤不伤神的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冯璜说着又恢复了他那个放肆不羁的模样，“但你不能让杨娉不愉，这个你别说我管不了，我是管不了，但有能管的了的人，你明白？”

赵璟不答也不应，将对方的酒杯满上，自己独自喝下一口。

冯璜继续，“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肯定早猜出杨娉的身份了，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但他们不说我肯定不能说，我说的他们是指杨娉自己和杨娉的外家，你也明白这个事情我爹我娘和程师傅都说了不算……”

“其实，我所谓的阻拦也算不上阻拦——”，冯璜又喝下一大口，清茶做陪的酒喝下去不过这几杯就让他感觉到了酒劲，静静的定了会儿神后才能接着说话:“首先你得过你们家这一关，杨娉得过他们家这一关，便是这些都过了，你倾慕人家人家就倾慕你吗？哈哈……这么算来就是三大关啊，关关艰险关关困难，你能不能修得正果都很难说哪用的上我来阻拦？”

“你比我冷静比我明智，肯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才最好，我与杨娉幼时就熟识，不只我，还有好几个跟我一样的，杨娉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妹妹，她……”，冯璜说着竟是红了眼眶，掩饰性的喝下一大口酒被呛的连咳了好几声才镇定下来低下头一字一顿的说:“她遭逢大难，由天入地的大难，不能让她再不舒心……”

赵璟将他的茶水续上终于开了口:“我自不会让她不舒心，但若我能让她舒心呢？若我能扫除一切障碍呢？若我能让自己属于这里呢？若我能征得她长辈的首肯呢？若我能赢得她的芳心呢？”

“你——”，冯璜被这一连串的问话惊得险些拿不住茶盏，迟钝了片刻才道:“你现在别说过关，你可是关口的门都没摸着呢！还是说你天生就这般自信，不，自负。”

“多谢你！”，赵璟所答非所问，端起眼前的酒杯一口干了后才道:“多谢你替我思量这些，我知这都是肺腑之言。”

“……”，这下轮到了冯璜无言。

“我不自信更不自负，但我信我的本心，初见便觉是故人归，从此心神便被牵绊，在此之前明允从无齐家之心，若非有她今生也再无成家之意，但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护她一生安然！”，赵璟握着酒杯说的认真，“在不能确准之前我不会及早对她表露心意，且我家的事我能让自己做主，她的长辈我会自己去争取，绝不会让她有半分为难！”

“你——”，冯璜这下是真的无言，无言的都不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喝酒的？应该是来喝酒的吧！

冯璜就又干下一杯。

这一杯下去他的眼睛开始有些迷离，有些看不懂对面这个人，不，他是从来没看懂过这个人。

自己都看不懂的人杨娉如何能看的懂，那可是个傻妮子啊！

冯璜又找到了劝说他的理由，“你的心机太深，杨娉又太简单，她接受不了。”

“哈哈……”，赵璟闻言竟是大笑出了声，冯璜从来没见他这么笑过，畅然、爽朗、洒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杨娉的处境让她对外需要一个懂筹谋有心机的人护她周全，对内我有一颗懂她惜她怜她之心，你来监督我，如何？”，他又这么说。

冯璜是真醉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子的。

但一觉酒醒，他竟成了那个监督人家的人。

不，还是要阻拦的，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