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变了，未至酉时便彻底黑了下来，妇人手忙脚乱的熬上半锅粥、烀上半筐子红薯端到炕上让一家人热热乎乎的吃了，再赶紧把娃娃塞到被窝里裹好，又转身出去抱几个草垛子铺到猪圈和羊圈里。www.boshuoge.com

然而，猛地一根长满了乱刺的火链自山顶上劈了下来，一下子将天地劈成了两半，紧接着“咔嚓嚓——咔嚓嚓——”两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脚下的土地也跟着震颤了起来，乌云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妖兽，张开大口龇着獠牙从山头上翻滚而下，奔跑着、咆哮着，喘息间就拍碎了无数的屋顶。

妇人被吓得扔掉了手里的泔水桶，炕上的娃娃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叫娘，窝在猪圈门口准备偷食的大狗噌的一下跳将起来冲着天边不住口的狂吠，七叔祖跌跌撞撞地出了屋门一脸愁容地低声念念:

“雷打雪，人吃铁——”

“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

“造孽哦，造孽哦——”

“……”

王茂才让三个儿子敲着瓦盆挨家挨户的去提醒大家夜里睡觉警醒些，山里一夜大雪，早起雪把门堵住都是小事，就怕大雪压塌了房顶把人给砸在里头，所以这里的人家从入冬下第一场雪起就会找一个结实的长杆子绑把破扫帚随时准备清理房顶的积雪，他自己则到学堂转了一圈对两位李先生一番叮嘱后又跑到杨娉家跟冯先生打了个照面方才回家。

刚进家门，细细碎碎的雪粒子便叮儿砰楞的撒了下来，转眼间，雪粒子越来越大，初时如杏核然后若枣子、核桃，一炷香后竟是鸡子儿那么大了，不长眼的冰雹从天上砸下来，“砰——”是砸在了屋顶上，“当——”是磕在了石头上，“嗦——”是落进了柴堆里……

一屋子的老老少少都蜷坐在当门，孩子害怕、女人惊慌、男人则是发愁，就连平时最调皮的男孩儿此刻也从自家祖父那越皱越紧的眉头里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老老实实地蹲在门后看着外头院子里越落越厚的冰雹。

又是一炷香，冰雹越来越少，雪片却越来越大，像是被铡刀切碎的棉絮，一团一团，一把一把的被妖魔抓了不管不顾的掷到地面上房顶上……

蓦地，远远地传来一声树枝被压断的“咔嚓”声，衬得四周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杨娉倚在窗前的榻上，手里的书半天都没有翻动，金氏捧了一碗热热的牛乳过来又顺手把书抽走，“看不下去就别看了，你这几天害冷别靠窗子那么近，还难不难受？快，趁热把这个喝了！”

“哦……好……”

金氏在她身边坐下摸了下她的额头又轻声开口:“害怕？没事，别怕，人都安置好了，东西也都齐备，该来的总会来。”

“我知道的——”，杨娉收回神色，“有点儿……乔姨，这还是我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冰雹，草房的屋顶都能被砸破了吧？”

“是啊……”，金氏也失神，“南边也下过冰雹，不过小枣子那般大就毁了一季庄稼，还好现在地里没东西，只房舍被砸修修补补也就行了，只要人没事不耽误收成就是大幸。”

“但愿吧——”

然而，希望终究还是落空了，这场雪一直下了五天，其深度足足能没过一个半大孩子的头顶。

杨娉被关在了屋里三四天，连饭都是别人送的，也算真切地体会了一把被关禁闭的感觉，每每听到他们清扫屋顶的声音每每都想出去却无奈金氏一直盯着她。

终于，雪停了。

天却没有放晴，阴沉的天幕下，朔风卷起雪沫子在半人多厚的雪面上漫无目的地打着旋儿。

连廊成了条钻进了雪堆的长蛇，人行其间有种想要靠到两侧雪墙上的感觉，廊凳找不见了、风灯找不见了、挂落找不见了，就连檐马也早就被埋的看不出了模样。

像什么呢？像千古兴亡事被大雪掩藏，像天地都被大雪塞满，像江湖亦被这大雪吞没了吧！

当真是万籁俱寂，寂的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像是仙音。

人在其中像什么？像一只被雪掩埋了的无处停足的鸟雀吧。

鸟窝呢？杨娉又抬了头去寻，然而曾经遮天蔽日的树冠都成了画卷中的留白，偶尔一溜儿黑灰色闯进来也像是不小心留下的晕染。

“姐，你看那边——”，看杨娉左左右右地看着大雪出神，小斐晃她一下后一把将人给推进了雪堆里。

“啊，杨斐——”

雪堆松软，越挣扎陷的越深，感觉头脸都要被埋了的时候她干脆不动了直接闭眼躺了下去——松、软、熨帖，像躺在了云彩上一样，杨娉只顾想到这里就抓了雪团子不管也不顾的一通乱扔，小斐亦扬了雪来反击，顷刻间这里就下起了一阵密不透风的雪雾，小斐被砸中多少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雪埋了，于是就用手臂胡乱的扑腾，远远地听见一句“姐，你自己玩儿，我去东院铲雪了”时她终于将盖到了嘴上的雪扑腾了干净，当即大喊，“杨斐你给我等着！我都埋底下了，啊……乔姨，乔姨快来救我啊……我起不来了……谁来救救我……”

雪堆不仅松软还有一种清冽干净的气息，干净的好似除了自己的呼吸外什么都无，杨娉享受这种感觉就又躺了一会儿直到有“嗦嗦”的踏雪声传来。

“就知道你不敢走，拉我起来！”，杨娉凶巴巴的咋呼，“快点——”

“不再躺一会儿？”

“啊，赵大哥——”

听见赵璟那温和含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杨娉想睁眼，可无奈头仍被雪埋住，伸出手臂请人帮忙，却又在对方刚抓住自己衣袖的时候故意用力想使坏把人带倒，一下不成还想再来一下，却在第二下时就被抓住手臂从雪窝子里拔了出来。

看着眼前这已经成了雪人的姑娘赵璟忍不住轻笑出声。

“好笑吗？啊，赵大哥你会笑了？没想躺，是小斐把我推进去的……啊，你看见了？我就躺了一会儿，哈哈……躺雪里真很舒服，真的，像躺在云彩里……赵大哥你见过这么大的雪没？”

“并未——”

“那你怎么不躺进去试一试？”

“……”

姑娘跳起来甩着头发扑打起雪，雪片乱飞，笑声也乱飞，这一下让赵璟觉得三天未见的相思之意一下子被填满了。

他后悔方才没有顺着她的力道也躺进雪堆里……

三天，不过三天没见她，就觉得像是度过了漫长的几年。

“要回去换衣裳吗？”，赵璟终于回过神来问。

“不用，走了，铲雪！”

东院里，几个热火朝天的身影正舞动着铲子和扫帚隐没于一片白色之中，看见杨娉过来冯璜头一个笑话她，“呦呵，娉大姑娘这是被解了封印了？”

“下次被乔姨关禁闭休想让我给你送吃的！” ，杨娉抓了雪团子就扔，扔完了冯璜接着扔那几个，“还有你们，天天逛屋顶，一个下来看看我的都没有，欺负我上不去是不是！”

闹腾了一会后杨娉笑着去接冯先生手里的木铲，“冯叔您歇一会儿，我来干，估计路一通里正叔就会过来找您讨主意。”

“你干什么你干，这么多人哪用得上你，滑倒了还是在雪堆里睡了一觉这是！”，金氏走过来自袖中抽出一条天青色的面纱给她蒙上，又解了她的外裳上上下下的一顿扑打后道:“你玩一会儿就回去，天还是不准头，今日先清出来吃饭的路就好，慢慢干，就当是练功了。”金氏说着看向那几个正被程伯带着奋力铲雪的人，转回头又接着道:“咱们家这是他们几个轮流清扫屋顶才没被埋了，别家的……唉，娉娉说的不错，王里正估计过会儿就来。”

王茂才第一时间赶到，坐在冯先生的书房里长吁短叹:

“幸好咱们都囤了粮，要不然，唉！”

“……配房子塌了那是不用说，有几户堂屋也塌了，我让他们搬到了祠堂去住，还有几家凑合着还能住人就等天好了再糊糊顶子……有几个受伤的好在都不严重……咱们这是有防备，柴火可劲儿的烧，屋顶还都是新苫的，唉，外头恐怕就难说了！”

“老弟，你说，老天咋就，咋就……”

“唉——”

冯念恩也不吭气只等对方将火气消散了又提壶将茶盏满上，深吸了一口气慢声道:“这些事老哥安排的都有章法，只是接下来呢？”

“接下来？”

“老哥也说外面不知道咋样了，若是受灾比咱们严重，那——”

冯念恩的话还没说完，王茂才便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面露惊恐，“那，那，冯，冯老弟是说——流民？”，最后两个字被他从牙缝里挤出来，腿也软了半截。

“老哥，实不相瞒，大雪之前我们就收到信说从蓟州涌来一批流民滞留在营州、冀州一带，还有不少出了关，现在睦州云州城外也有，又下了这场大雪，眼下的境况怕是不会太好……”

“……”

“咱们这地方着实偏僻，老哥尚不需——”

“不不不……”，王茂才慌乱地打断冯先生的话，急促道:“流民，我见过，见过，冯老弟且说说眼下该咋做！”

也难怪王茂才如此着急，原来他幼时是见过流民的，那年南方遭逢大水，无数的难民往北边来逃荒，那筚路蓝缕、瘦骨嶙峋、卖儿鬻女的样子让人见了着实心惊胆寒，同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百姓免不了心怀同情，于是村民中便有人想要接济一把，然而但凡露出一点点有吃有喝的样子来，那些饿的两眼发绿的流民便会上来将好心的人家一抢而空，于是流民所到之处一村一村的鸡鸭粮食都被抢的精光，连田里正在灌浆的蜀黍也不放过，一穗一穗一把一把都被捋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