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潘四太太擅长打扮是整个省城的名媛圈里出了名的，她能自如出入于华丽富贵，又能瞬间跳跃到调皮俏丽，若要清纯无邪，她能比任何一个教养良好的女学生显得更温文尔雅，文质彬彬，有一回，她兴致来了甚至穿起男式西服三件套，手持文明棍，带着大高帽，俊美非凡，带着女宾客在舞场上转圈跳男步，顾盼生辉，比她着女装更令人心神摇荡。

然而会打扮的潘四太太，在将与易明堂会面的前一瞬间，竟然还不晓得穿什么好。

她当然想穿得美，要多美有多美，最好美到所有人都为之侧目，美到令易明堂若想再一次冷心冷肺将她拒之门外，也不能不掂量掂量她美貌的分量。

然而，她忽然不能确定，她要以哪种美去见他呢？

所有的喧嚣热闹的美，都是属于潘四太太的，那种精雕细琢的美，如此深入尘世，对红男绿女场面上的你来我往熟稔于心又超脱于外，那都是她亲手一点点琢磨出来的风情万种。然而这样的风情，却与易明堂无关。

她想给易明堂看的是另一个关秀娥，那个月夜下偷割邻人稻穗的女孩，若如他曾祝福过那样无病无灾，平安喜乐地长大，她该有的样子。

关秀娥为难了自己很久，甚至手摸过那套质地拙劣的女学生装，但最终还是选了一件灰绸滚黑缎边的旗袍，首饰全摘了，只在领口处别了一个别针，椭圆形，银丝缠绕成曼陀罗花，再披上黑色钩针花披肩，蹬上褐色半高鹿皮鞋，拿上朴实无华的黑手袋，这便是她的全部装束了。

素净到寡淡，然而就是这样刻意为之的素净寡淡，忽然令她心安，她想自己也不是要投易明堂所好，而是她忽然发现，倘若能选择，她是愿意这样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那些属于四太太的风光无限，浮华虚空暂且留在潘家大宅里，这一天，她就做一个关秀娥，比自己更好的关秀娥。

她脚步轻快，皮鞋踩在打了蜡的木地板上啪嗒作响，每一下都充满音乐性，就在她要推门时，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去哪啊？”

关秀娥抬头，大太太靠着二楼栏杆居高临下看她，好几日不见，大太太仿佛瘦了一圈，却因为瘦而令脸上轮廓紧实，反倒五官明朗了起来。关秀娥眼睛毒，一下发现大太太比之寻常最大的不同之处，她居然身上手上光秃秃一件首饰也没戴。要知道，大太太从来同家里三个千娇百媚各有所长的姨太太斗美，都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用华美昂贵的首饰打败她们，因为二三四号太太再会来事，浑身上下连人带衣服卖了也值不了她一个戒指的钱。

可今天，大太太居然也收敛锋芒了，两个一向要多张扬有多张扬的女人却不约而同朴素了起来，彼此都迅速在对方身上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关秀娥迅速堆上一个从容的笑容：“出去逛逛。大太太，今天天气这么好，您也出门晒晒太阳嘛。”

“我身子乏，懒得动，”大太太上下打量她，脸上浮现一种古怪的兴味，“倒是从没见过你穿得这样朴素，怎么，今天不是去跟那些太太小姐们争奇斗艳？”

她几乎直指关秀娥出去定然不是见女人了，关秀娥嘴角一勾，笑眯眯道：“瞧您说的，我整天赢她们也不好呀，偶尔也得让别人赢一两回，不然哪位小姐兴冲冲穿金戴银，玛瑙珍珠裹满身，风头还老叫我抢了去，怕不是得骂死我？”

她讥讽大太太往日打扮跟圣诞树似的，浑身挂满珠宝却也不能叫潘先生多看一眼。照往日两人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尿性，大太太等下必然要拐弯抹角骂回来。

关秀娥今日心情好，正打算等会不管大太太说什么难听话都不回嘴，让她一回。哪知大太太听了只是愣了愣，随即又不知想到什么，居然点头道：“说的对，外物终究是外物，你倒是看得明白，至少比我明白。”

关秀娥没想到却听见这么一句，她忍不住走近两步。只见大太太半倚栏杆，望着远方不知哪里，这样不针锋相对，不满脸嫉恨的大太太实在少见。

关秀娥几乎要心虚了，说到底，还不是她背地里捣鬼，搞出来那一幕金刚石戒指的风波，才令大太太与潘先生撕破脸，居然连离婚都嚷出来。

可她心底一直不信大太太会真的想离婚。她确实看得明白，潘家铭搞的女人不少，但人来人往，实际上没谁真心待他好。那位口口声声不离情爱，常常写柔肠百转的诗词给潘家铭的二太太，其实也未必真爱潘家铭，关秀娥不无恶意地揣测，也许二太太爱的就是这种哀哀凄凄的氛围，因为她除了写诗词，从未真的为潘家铭做过什么。

三太太就更不用说了，精明世故都刻到骨子里，她多半也与关秀娥一样，做姨太太不过是遵从父母之命给自己找个下半生的依靠，如此而已。但依靠归依靠，她从不将一颗真心放在一个花心的男人身上，得不偿失不说，还得活得姿态难看。她过自己的日子，偶尔搅和事态兴风作浪，完全是无聊找消遣，使自己的姨太太生涯不至于那么不敬业不称职。

那些养在外头连姨太太都不是的莺莺燕燕就更无从谈真心了。实际上整个潘公馆里真正一直在为潘家铭让步，替他遮掩，为他全面子的人只有大太太。在关秀娥看来，也唯有大太太才算得上出钱出力，情深意重。

然而现在这位出钱出力，情深意重的贤惠太太居然大白天的粉都不搽，手镯戒指一个不戴，连发髻上也没有一件金簪子压着，这得多不对路？关秀娥心里涌上一阵怪异，忙笑道：“大太太谬赞，我可是什么都看不明白，就看明白一件事，先生对您是真敬重的，您不晓得，那天同您吵完架，他去我房里难过极了，哎呀呀，从没见过他那副模样，想同您赔罪又不怕再惹您生气，踌躇了半日，跟个小孩似的……”

大太太淡淡地道：“我还没发现你原来这么关心我们夫妻感情。”

关秀娥一顿，笑道：“那是呀，大太太同先生和和美美，我们下面这些人才能跟着好呀。”

“又没外人，说这些给谁听呢，”大太太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道，“风头无二的四太太，若没了我，这个公馆还不是由你横着走？”

关秀娥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大太太，您要这么说，那可是小瞧了我。”

“哦？”

“我为什么盼着你们夫妻不好呢？我是能取而代之，还是能从中谋利？”关秀娥笑道，“大太太，讲句掏心掏肺的真心话，要说这公馆里谁最盼着你们好，那可是非我莫属了。”

大太太低头，嘴角似乎浮上浅浅一层微笑，然而又如风吹涟漪，顷刻消散，道：“我不过随口说笑，倒引起你赌咒发誓，不用这样，我自然是信你的。”

她抬起头，与关秀娥对视的目光中首次没了敌意，而是如看个不亲近又不疏远的熟人，平平常常地道：“你这么明白的人，大概也清楚，这回那个什么小凤宝是进不来潘公馆的大门，然而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有其他的小金宝，小银宝。咱们先生是个什么性子，不用我多讲你也知道，总不能回回都拿金刚石戒指做文章，你说呢？”

关秀娥知道大太太不是蠢人，时过境迁回过神来，不难发现她动的手脚，她索性抬头，大大方方道：“我就是个姨太太，大太太让我说什么，在这种事上，我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你是风头无二的四太太，你没资格，谁有资格？”大太太似笑非笑，“况且我们今天不论资格，只论易地而处，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您忘了，我这点小风头都是先生给的，我同您出主意，不是对不住先生？”关秀娥笑眯眯地摇头。

“有了新人忘旧人，潘公馆唱这出戏还少么？”大太太道，“你不是为我出主意，你是为你自己，况且我不会叫你白做事。”

她掏出一个小锦囊递过去，关秀娥接了打开来，好一个璀璨夺目的金刚石戒指。

“给我？”关秀娥笑，“我怕别人以为我偷。”

“拿着吧，我是诚意送你，”大太太看着她，“你不是喜欢么，不然也不会拿它做文章。”

关秀娥与她对视，随后点头：“没错，我确实喜欢，谁不爱这样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但这个戒指只值一句话，听不听随您了。”

“说。”

关秀娥凑近她，小声道：“闹呀，您端着架子憋着委屈干嘛，闹，外头闹，越让他没脸越好。”

大太太饶有兴致：“不会适得其反？”

“试试呗，”关秀娥戴上戒指，左右端详着，“先生最爱的不是女人，而是面子，您同他做了这么久夫妻，没瞧出来么？”

大太太想了想，笑得意味深长：“果然，请教你就对了。”

“大太太说什么呢，”关秀娥瞥了她一眼，嗔怪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门，可还没见到您呢，又谈何请教二字？”

大太太点头：“知道了，时候不早，不耽误你，快走吧。”

------

关秀娥被大太太这么一耽搁，到了与易明堂约定的餐室已经迟到，她原本是有些不安的，然而隔着吵吵嚷嚷的人群一眼看到易明堂坐在那神情淡漠，慢条斯理拿出烟盒，从里头捏出一根卷烟时，忽然心里便安定了。

她带着笑，从跑堂那要来了洋火，走过去，在他身后刺啦一声划开火，易明堂迅速回头，关秀娥笑容加深，附身替他点上火。

易明堂只微微一愣，便从善如流低头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关秀娥抖了抖手，将火抖灭，袅袅亭亭坐到他对面，只是笑不说话。

“来了？”易明堂看着她。

“嗯，来了。”

易明堂给她倒了茶，想了想，问：“你来省城很久了？”

“有好几年，”关秀娥答，“我在乡下要被卖了，只好逃省城来。”

“卖金山伯？”

易明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这句，他正觉得不妥，关秀娥却噗嗤一笑，摇头又点头：“对啊，卖给金山伯，那么久以前讲过的话，你还记得啊。”

怎么会忘了，那个月夜久远却清晰，月下还怀有侠义之心的年轻人，也是他自己心里偶尔会悼念的对象。易明堂不置可否，道：“怎么想到来这？”

关秀娥微微仰头，不知看向何方，过了会才带着笑，口气轻快地答：“怎么不来，我小时候大家都说，省城里金子铺路，街边的灯都是宝石，人人都穿着绫罗绸缎，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我就想，我也不要多，我只要在马路上抠一块砖出来就发达了，如果有谁敢欺负我，我就拿那块金砖砸死他。”

易明堂已经很久没笑过了，但不知为何，明知她在胡说八道，却意外被话里的稚气而感染，等他自己发现时，已经嘴角上翘，他有些诧异，略坐正身子，道：“那你来到岂不是很失望？”

“对啊，不知道哪个王八蛋造谣骗人，害我在长堤大马路上从东走到西，仔仔细细找过每条砖缝，有个鬼金子哟，路上的垃圾婆还以为我要同她抢生意，硬生生地盯了我一路。”

易明堂这回是真的想笑了，他掩饰地低头吸了口烟才问：“后来呢？”

“后来就只好去找工做嘛，”关秀娥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我会做的事可多了，洗衣服买菜煮饭做妹仔做女工，哦，女招待我也试过，女招待最好玩了，脖子上挂个牌，端着烟茶酒水，看准那些带着女客的男人，过去也不用兜售什么，就站着看他们，男的被我看多两下就只好掏钱买，要脸嘛。可惜没过多久老板娘就让我收拾包袱滚了。”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关秀娥撇嘴道，“她娘家死了老婆的哥哥看上我，想讨我做续弦，老板娘嫌我出身低配不上他们家。呸，开两片小店还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还看不上他呢……”

她讪讪住了嘴，喝了口茶道：“不好意思啊，我尽顾着说自己了，很无聊哦，我不说了。”

易明堂看着她鲜妍明媚，灿若春花的一张脸，忽而心中涌上久违的怜悯，他以为自己见惯了沧桑悲凉，却在这个女子兴高采烈的叙述中听到别的东西，他禁不住温言道：“吃了很多苦吧？”

关秀娥呆了呆，随即飞快摆手，重新浮上一个大大的笑容，不是属于潘四太太的那种精雕细琢，角度完美的笑容，而是属于乡下妹关秀娥坦率又带着天真的笑容，一叠连声道：“没有没有，我没吃什么苦啦，真的，你也知道我，我乡下上来的，从小拿镰刀砍柴割草，我怕过谁，谁欺负我我就欺负回去，我没吃什么苦。”

她越是笑得灿烂，易明堂就越是不知道说什么，他点点头道：“那就好。”

“而且我后来很快就入了潘公馆做四太太，”关秀娥笑道，“一样做小，我给自己争到个最好的位置，现在我可是很出名的潘四太太，你别小瞧我哦，我连英文都能讲几句的，每次哄得领事馆的洋大人洋太太们开开心心。”

她像个同家人报喜不报忧的小女孩，只讲自己那些浮华盛况，一句难处不提，不仅不提，她还明着暗着传递出这么个信息，我今非昔比，我不仅自己过得好，我还能帮你过得好。

为什么呢，易明堂扪心自问，倘若他还是那个风华正茂，貌如潘安的易大少爷，他可能还会自恋想一下这女孩是不是看上自己，然而自己现在成什么鬼样子心里没数吗，连和顺帮那些小崽子们见了都躲着走，背地里叫他“易阎王”。

他没再多说什么，一顿饭的工夫，只有关秀娥眉飞色舞，开开心心同他讲自己做潘四太太以来遇到的诸多奇事怪事，他听着听着，却越发对自己要做的事踌躇了起来。

吃过饭，他们走出饭馆，易明堂招手给关秀娥叫了一辆黄包车，给了钱，转身却看见关秀娥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

“易少爷，你来赴约，其实是因为心里有难事想跟我开口，临到头却还是说不出吧？”

这一刻，她又回到那个精明强干，善于察言观色的潘四太太了。

“是想通过我认识潘先生吗？”关秀娥微笑着，堪称温柔地问，“我想了想，我身上大概也只有这件事会让你问不出口。”

易明堂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没想到关秀娥这样敏锐聪慧。

“真的是吗？”关秀娥柔声道，“那我来安排好了，你可有常住的地方，我安排好了叫人给你送个信。”

易明堂说了自己的住所，关秀娥点点头，转身上了车，对他回眸一笑：“易少爷，我心底一直是感激你的，为你做点事我很乐意，所以你无需觉得难堪，你不是在求我办事，是我在还你的恩情。”

“什，什么恩情。”

“你忘了？”关秀娥笑嘻嘻地道，“你帮过我做贼啊。”

易明堂如遭电击，呆愣了半响，忽而狼狈不堪，只得胡乱地点头，随即转身就走。

他越走越快，仿佛身后有野狗在追般，近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