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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不太明白你们这些人的脑子。m.churuyunkt.com”
陆定渊说。
“不过我也不必明白。”他挪开了脚,泪水和鼻血沿着赵庆的脸流淌,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定渊走开,转身回到座上。
他说:“我给你三日,将东西交出来。倘若交不出,这座城就不必再有姓赵的了。”
“拖出去。”
师爷还在为昌江城外竟有一座铁矿而震惊,听到陆定渊吩咐,人一激灵,连忙应道:“是,大人!”然后快步走出堂外,将一个衙役叫进来,二人合力,真将赵庆生生拖了出去。
将人丢出去后,他回到堂中,脚步越走越慢,神色也开始变得恍惚,又从恍惚变成喜不自胜,他难掩期盼地问陆定渊:“大人,昌江城外……真的有矿?”
不待陆定渊回答,他就像已经完全得到了首肯一般说:“小人在昌江城做了十年的师爷,竟从未听过城外有矿!这赵家人藏得怎么这般好?不过他藏得再好也抵不过大人慧眼如炬哇!”
他搓着手,喜滋滋地说:“大人入主本城不过一月,就发现了这样的惊天之秘,真是,哎呀,真是厉害,果然神仙手段啊!我们昌江城竟然有矿,那赵庆瞒得好狠!这样的宝藏,他赵氏一族吃也吃不下,几十年都不肯吐出来,硬是看着全城父老穷苦困顿……一定要教他们把吃了的全给吐出来!”
他絮絮叨叨,在内堂来回走动,甚至转起了圈圈,显然已经不知如何抒发心中喜悦了。虽然这不过是座铁矿,但这个“只”,只有陆定渊这样真正见过了什么叫富贵的人才能说出,对一个一辈子都已经蹉跎的文人来说,有矿,意味着有钱,有前途!
难怪赵庆能开城中唯一的铁匠铺,不仅昌江城所需,甚至整个昌江县所需的铁器都是从赵字工房出去,几十年来屹立不倒,别家争也争不过,打也打不过,原来不只是因为他家人多势众,单单学徒都不止十个八个,更是因为他做无本生意,偷偷挖矿!
这可是大罪呀!
所以赵庆是不可能不向大人屈服的,现在谁人不知大人的手段,只要他还想保住自己的小命,不想全家全族都被撵出城中,就要将那矿的位置给出来,还要将他们挖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矿洞也要让出来,更是要罚没所得,将他们打回原形!
不过最紧要的有了这座铁矿,昌江城就不再是可有可无了,若东南布政使祝明志果真犯上作乱,朝廷哪怕只为不让这逆臣多一处刀兵来源,也会发兵来保昌江城的!
这样一想,多日来的忧虑简直是迎刃而解啊!大人刚刚为增进民生撒出去的那些钱又算什么?他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他越想越是高兴,甚至要手舞足蹈起来,然而一转身,对上陆定渊,他的那份喜悦就像被扎破的鱼鳔,顷刻就泄完。
“大,大、大人?”他结巴道,他说错了什么吗?
陆定渊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淡淡一句话就将师爷从极乐世界打下地狱,“赵庆已将此矿卖予下江府。”
“什么?”师爷大惊。
“下江府守备龙朋兴最迟月底发兵,锦衣卫千户也将率卫所军沿江而下,两军汇聚城外,这是一场大战。”陆定渊说,“去拟文书,发动百姓尽早将城外那些田地早些收割,以免平白糟蹋。”
师爷目光呆滞,张了张嘴,“……大,大人是如何得知?”
什么下江府守备、什么锦衣卫千户,前头不是只说倭寇云云吗,就算布政使要反,那不是还同他们隔着好几层,只要他们咬牙扛过,便又能回到过去的日子了……即使没有任何人向师爷承诺过还能回到过去,他自己却是深信不疑的,所以他完全不明白,在大人口中,他们这座小城怎的又扯上了这些要紧人物……?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定渊说:“你以为林兴贤出城这么多天,是去做什么?”
师爷嗫嚅道:“是,是去上报昌江城之困,兼寻人来援吧……”
“所以,”陆定渊起身,留下一句话,“救兵不是就要来了吗?”
师爷不敢跟上去,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脑中想的却是哪边是救兵?是下江府还是……啊,大人不正是锦衣卫?!
师爷暗骂自己真是糊涂了,幸亏没有说出口让人听见,既然大人那样说了,他自然就要尽快回去草拟告示文书。不过在向外走时,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却仍有许多说不出的不安。
这份不安,是来自一个小人物对世道即将大变,他和他所熟知的一切人事都将被彻底倾覆的预感。
若是林捕头在就好了,他想,让他一把老骨头独自面对大人,也不知道要折多少年的阳寿……
他却不知道林兴贤回不来了。
不是人已经死了,而是在卫所出兵之前,他是不能回到昌江城来了。
受命离开昌江城后,林兴贤与关统逆流而上,很快与在浔河上下搜寻的卫所兵士接头,然后十分顺利地被引到那位千户大人面前。
在被召见之前,林兴贤经他人之口得知这位千户大人出身侯府,不仅身份高贵,还深得当今圣上信重,是陆指挥使殉职后锦衣卫在东南官职最高之人,像他这般粗鄙低贱之人绝不可在大人面前失礼。于是林兴贤提了十二万分的小心,直到看见本人,第一眼就让他心中咯噔一下。
因为在这恍惚的一刹,他竟以为自己见到了还在昌江县衙内休养的那位大人。
那位被一身锦绣华服包裹的脸色苍白的青年,举手投足透露出一股日濡月染才能形成的通体贵气,而无论他居高临下看林兴贤的目光,还是那冷淡而又迫人的清冷声调,都让人感到一种荒谬的熟悉,并由此生出一种更为荒谬的猜测。
其实千户大人也是年轻且容貌俊俏的,威仪也是高贵不可亵渎的,他林兴贤对他也是油然而生一种敬畏的——然而还是不能比较。
与谁先谁后无关,因为无论是谁看来,二者都……无从相比。
这种相似绝非天然……那么千户大人和那位大人之间,是谁在学习另一人的言谈举止……谁又是谁的赝品呢?
在他被喝令跪下,屈膝俯首地聆听来自上头的一字一句,也将自己在迎接“那位大人”入城后的所见所闻一件一件说出时,这种冒犯的念头在林兴贤心中像野草一样疯长,除之不尽。
作为下差的本分,林兴贤本应在千户大人的讯问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在第一次被责难后,他便不由自主地运用自己多年敷衍上司得来的一点狡猾智慧,装傻充愣地为自己推脱责任,并在叙述中不知不觉中模糊了另一人的身影。
即便如此,他仍在中途几次不明所以地冒犯了这位锦衣卫千户,轻则呵斥,重则掌嘴,让他更加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每一句话出口前都要在腹中反复思量,才战战兢兢拿出来应对。待到将这一切熬过,他已经双颊红肿,头晕眼花。
终于等到那一句退下时,林兴贤差点喜极而泣。
经过这一番煎熬,他是半点不觉得千总同那位大人有何相似了。不过与身体所受的苦楚相反的是,即使千户大人对他没有任何承诺,他也知道他们一定不能坐视不理,昌江城之危有解决的希望了,一切都不出大人所料!
被那位领他进见的副千户带走时,林兴贤仍在拼命回想他离开之前那位大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越想越是惊叹,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因为那样算无遗策的心智与凡人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区区昌江城根本无法容纳,而强权如锦衣卫千户和一府守备,也一样被他看透,并随手拨弄。
于是他不能不再想起那个问题,那位大人有这样非凡的品貌和才干,他究竟是何等身份?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那位副千户虽然在林兴贤被责难时冷眼旁观,却在离开院落后屈尊为他和二人在卫所中安排住处,并告诉他们,为防泄密,在卫所有所举动之前,他和关统都不能走。
至于这期间昌江城的安危,就不必他二人操心了。
林兴贤和关统无可奈何,只能就此留下,那位副千户吩咐完毕却仍未走,而是站在屋檐下,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二人,似笑非笑道:“该说你们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呢?”
林兴贤小心道:“请,请大人明示……?”
“你们已经没用了。”副千户淡淡地说,“既然已经没用,不论是落在我的手里,或者那位千户大人的手里,你们都会死得很难看。可是谁教你们遇上的却是那一位呢?遇上了他,无论有用无用,除非必要,他总会给人留一条活路。”
他同他们说:“此事一过,你们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吧。”
林兴贤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回答,只能闭口不言。
不过副千户也不需要他如何随机应变,这名身材高大的锦衣卫站在原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笑了起来。
令兴贤和关统看着他笑,却感觉不到半点轻松,反而越发感到不妙。
“元嘉眼高于顶就算了,我竟然也是现在才发觉,”副千户边笑,边看着他们说,“你们是不是……现在都还不知道,那位屈尊驾临你们那座小城的,究竟是哪位尊神?”
他几乎是怜悯地看着林兴贤二人,“是我们的指挥使,陆定渊陆大人啊。”
林兴贤张大了嘴巴,关统虽然不明所以,却同样瞪圆了眼睛。
指、指挥使?!
“小城寡民,不知者倒也无罪,只要你们没有冒犯过那位大人……”副千户说,“指挥使大人如今的伤势如何了?”
林兴贤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闻言又紧张起来,窥视着对面的脸色,陪着小心说:“小,小人不知,只是看着大人似乎确有气血不足,不能劳累,平日多在内宅休养……”
“是吗……”副千户沉吟道,沉吟过后却没有再问什么,独自离去了。
林兴贤和关统便不尴不尬地被留在了卫所之中,他们既不能也不敢出兵营,不过作为两个无权无职之人,他们也不值得被如何防备,因而有一定活动的余裕,因此能看到他们所在的这处卫所一日日地被调动起来。
就算是不懂军事如关统,也看得到一场大战将启。
他对林兴贤说:“虽然你说一切都被那位大人料到了,可我的心还是一点都定不下来。”
他和林兴贤一起站在门边,侧着身体,伸着脖子看戎所内人来人往,车马如流,林兴贤一时没有回答,关统犹犹豫豫地说,“不是我不信昌江城能保住……这几天你对我说了那么多,我再不懂也该懂一些了。”
林兴贤低声问:“那你还怕些什么呢?”
关统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兴贤兄弟,我也不瞒你说,我确实是怕。杀文智渊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怕,无非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就是连累了妻女,不过她们那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了也不会怨我。你说那位大人是什么指挥使,是个厉害得要命的官,我记得他和小封大人救了我们这么多人,本来也是不该怕的……无论是我,是你,还是昌江城的百姓,对他们都是不该忘恩负义,不该怕的。”
虽然关统这话说得语无伦次,林兴贤虽然也沉默,却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他接下来将要说什么。
“可是……兴贤兄弟,这段日子我简直把一辈子的官都见完了,过去我只知道昌江县和昌江城,现在我知道了浔阳道,上江府,下江府,知道这些地方都归在东南省里,东南省又不过是我们大正朝的一个角落,这样一层套着一层,一层关系着一层……”关统说,“大人他们……县衙里的那位大人,他救我们,救昌江城,救了一次又救一次——”
他喃喃道:“原本我们这些人,原本我们这座城是在这一层又一层的最底下,不出头,没人放在眼里,可是因为我们该死却没有死,被大人救了,所以这一层又一层……就动起来了。一动它们就停不下来了,好像你把手伸进水缸,用力搅起来一个漩涡那样。”
他惶惑地看着林兴贤,问道:“会不会……天下大乱,就是从我们昌江城开始的?”
即使从未读过书,没有受过“圣人教诲”,当被一件又一件事实拍到眼前,这名曾以胆色自豪的猎户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种超脱人间的宏大、沉重、残酷和人力无法扭转的事物存在,它不是“天”,不是“皇帝”也不是“仙神”,这些正朝普通百姓脑中已经是无比伟大的东西,在那样事物的面前都被对比无比得苍白和虚假。
它是“历史”。
他站在它的洪流边缘,意识到自己即将走进去,并为此战栗。
林兴贤脸色一白,一扯关统,低声骂道:“哪里来的天下大乱,你莫要胡思乱想,要是被人听到,小心你先被打成反贼!如今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就算东南乱了,上下两府也反了,就算我们昌江城没有被两位大人搭救,这天下也不会乱的!”
看关统眼神好像被他骂得清明了一些,他又道:“等过了这波劫难,昌江城的日子又可以回去了,上次大人就给你赏了宅子和钱粮,这次回去也肯定不会少了你的赏赐,就算以后不再用你了,你靠这些也已经是个富家翁了,谁看了不羡慕!你不去想这些好的,想什么天下大乱!”
“哎,哎,是我糊涂了!”关统面露惭愧之色,连声说,“我就是,哎,是我多想了!”
“再说,你看这卫所里的正军兵强马壮,千总大人手令一调就是五百人,”林兴贤又说,“下江府守备不知我们已经将事况上报,他以为自己只要对付昌江一座小城,最多能调多少人来?一定是朝廷大胜!”
关统想了想,也想不到有什么能让朝廷输掉这一站的道理,也点了点头。
昌江城县衙内,陆定渊对封深说:“朝廷此战必胜。”
他语气平淡,“朝廷大胜,东南就可以开始乱起来了。”
——虽然那被封深带来,不止一次改变过一个世界的力量仍在孕育,还未见雏形,却已经有人为它准备在这个世界盛大登场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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