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霆原本坦诚平静的面上明显一怔，俄而眉峰骤聚，伸出手来将我的手拢在他掌中，沉声肯定道：“他对你不好。”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真的已经不知道了。皇权之下的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处处都透着不安和动荡。这一刻的温存软语，未必不是下一刻的杀机毕露。高高在上的君王，爱时能带我共赏月色长安，不爱时我又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他的不得以，何尝不是一种取舍。而我的取舍，已然由不得本心：“有皇上看顾，奴婢在宫里一切都好。”慕容霆的手掌如斯温暖，我曾不屑一顾，如今纵然留恋却再不能得。

我将手从他掌中一寸一寸脱出，想笑却无论如何都弯不起嘴角：“虽没有封号，但皇上曾下过明旨招奴婢侍寝。”

这句话堵绝了二人之间的所有可能。慕容霆眉目深沉，将双手一点一点展开，又一点一点团握成拳。车外人声渐少，终于车轮碌碌声也停了下来。赶车的太监压着嗓子在外道：“王爷，前面就是永安门了。”

下得车来，天色已然漆黑，车前昏黄风灯在夜风轻推中微微晃动，摇曳的灯光照见慕容霆长身玉立，俊朗无筹——如果一开始就是他，该有多好！转过眼看见车后还拴着一匹骏马，知道他不能再往前送，心中竟然有些依依，却也只能矮身拜道：“多谢王爷相送，奴婢恭送王爷。”

这一拜竟有了些决绝意味，慕容霆静静望着我，最终只得一个字：

“你——”

我仰头望他，终于将万般情绪压在心底，浮出一个宁和的微笑。

他移目再无二话，转身利落上马，头也不回得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身后的小太监泥人一般静立良久，见他走远了我还立在原地眺望，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再不走可来不及了。”

我点点头，转过身望见不远处那高高矗立的行宫城墙，通明的火把在沧澜夜色中勾勒出它恢弘的轮廓，却让人无端想到诏狱前那两扇高高的铜钉大门。

慕容霆的承诺兑现之快令人淬不及防。没过几天，我再去冷宫时，云畅哥哥拦下我直接告知，素心昨晚上已经咽了气，是他跟搭班的兄弟二人亲手拿草席裹了送去掖庭宫的西侧们。那里有专事宫人身后事的太监候着，将这些死于非命的太监宫女尸首送去城郊石灰厂烧成一捧飞灰。

见我一脸担心模样，又安慰道：“你放心，接应的太监我曾在王府见过，是可信之人。那假死之药是天妃宫送来的，断不会出错，”

见他这样笃定，我也稍稍安心：“哥哥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只是这样突然，都来不及再见一面，心头不免有些遗憾罢了。”想想又自我宽慰道：“不过这样也好，当断则断，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只望她与夏冉此生此世平安顺遂，再不要踏入这宫廷半步了！”

“莫忘，你与王爷——”云畅哥哥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我自然知道他要问什么，虽不好做答，却又不想骗他，沉吟片刻道：“哥哥，这三宫六院前朝后庭，但凡能与皇上沾着点边的都被捧上了天。如今我事御前供奉，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只可惜我资历尚浅，在宫中毫无根基，否则这样的事情何须去求别人？人情往来，得失衡量，我心里明白，你不用担心。”

“你自小就有主意，又何曾需要我的担心。”云畅哥哥依旧蹙着眉头：“我虽在冷宫当差消息闭塞，但也听到些风声，莫忘，你这样跟着皇上不过一时风光，可曾想过将来如何——”他本就浓眉如剑不苟言笑，如今眉头一拧更是显出几分霸道之气：“你不如早作打算！”

“哥哥听说了什么？”我听他言语中似有了主意，心中不安越加明显，忍不住问道：“你我兄妹，哥哥又一向是直爽的人，有话自当直说，何须这般拐弯抹角。”

云畅哥哥闻言眉间沟壑越深，：“莫忘，皇上的女人不好当，你切莫贪图一时的富贵荣华被迷了心窍！不如我去求一求王爷，就像之前一样把你偷偷带出皇宫如何？”

我倒吸一口冷气，只觉自己两只眼睛都恨得发黑，冷着脸沉声道：“枉我一直觉得哥哥精明强干，今日居然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素心乃是待罪之身，来时已然被灌了哑药奄奄一息。冷宫条件恶劣，她身体虚弱突然暴毙亦是情理之中。饶是这样，想必王爷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甚至用上了天妃宫！如今我在御前好好的一个人，突然说死就死了，为保圣驾平安势必严查六宫，到那时，只怕你我的性命不够填，还要扯上荣昭媛，赔上苏家上下几十口子人命！”

一边说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越加深重：“哥哥向来不是这样鲁莽的人，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是遇见了什么人？”再转念一想，气得几乎要跳将起来：“是不是慧嫔！她害了小姐的孩子不够，竟然还要来蛊惑你！此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断不能再留！”

“莫忘！”

云畅哥哥望着我的目光由关切转为讶异，又由讶异转为震惊。当我说出那句“断不能留”后，竟是满满的难以置信：“我并未遇见什么慧嫔，即便遇见了，也断不会如此轻易的泄露与你的关系。我不过是为你担忧罢了。”他的脸上还滞留着讶异的神情，语气却越加的痛心疾首：“你可知你方才的样子有多可怕，我几乎认不出那是你！”

我怔在原地，满腔怒火被他一脸的不信与痛心瞬时扑灭：“莫忘，你怎么能变成这样？！”

什么样呢？多疑、敏感、易怒、狠辣、绝决——就像我眼中的云熙，雪肤红唇，横波秋潭，曼妙着身子倚在贵妃榻上，身后是一屋子的精致奢华。那样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相隔万里的陌生——原来我们都在改变，然后渐行渐远，终究回不到起点了！

好在事在人为。因为有云畅哥哥，幸好有云畅哥哥，他来得如此及时，让我在终于能够设身处地的理解云熙的不易，也让我看到自己悄然无声的改变。这在无形中成了我心中与云熙的一座桥梁，一点一滴的唤醒我对云熙昔日的情谊。在这种心境下，我不由得与凝阴阁越加热络起来。

而且此时的云熙，迫切得需要我的安慰。

慧嫔作为云熙失子的罪魁祸首，虽然被废入冷宫，但毕竟还留着性命，加之大明宫吹来的消息，杨嫔有孕又得皇上欢心，竟破格晋为正四品容华，封号为茵。桩桩件件都让云熙这个小月做得心浮气燥，坐卧不宁。凝阴阁一干下人日日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触怒了主子倒霉，就连一向忠心的莫知，也曾偷偷在我面前飘过一句：“——主子的脾气不像以前了。”

好容易熬到云熙出月，便迫不及待的打点着要往大明宫去，我亦要尊旨相随。不过大半天的车马颠簸中，我与她竟又找回了几分以往毫无嫌隙的感觉。二人同车一路说说笑笑，快入宫门时，云熙这才悄声问我：“莫忘，那镯子如何处理了？”

我垂着眼帘，低低应她：“小姐只管放心。即是奴婢的主意，便绝不会牵连到小姐！小姐只要记住四个字——一概不知！”

云熙心领神会的点点头，面上终于浮出安心满意的笑容。

入大明宫的第一晚，我散着一头如丝长发，蜿蜒倚在皇帝膝边，同他共赏一曲古琴长调。腕上一只白玉镯，在皎洁月光中莹然生辉。

慧嫔说得对，我当真能够瞒得过他吗？知道也罢，不知也罢，那是他的取舍，而我，此时此刻只想获得一点安心。

事发的当天，我并没有抓住翠彩，确切的说，是我救了她的命。

——审过阿宛后，我揣着那只墨玉镯子带人直奔掖庭宫而去。各宫室所有低等宫人的住所都集中在掖庭宫西北角，那里地处偏僻，人却不少。到了地方，正赶上管事的姑姑因为怕担干系，闹将着要把一脸血污的翠彩往内务府送。

于是原来气势汹汹来抓犯人的几个太监成了轿夫，用一块木板将已然无法动弹的翠彩抬进了甘露殿的侧门。

小小一间斗室里，她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是我害了荣昭媛的龙胎，皇贵妃要杀我灭口！”

她一边让我替她脸上那道伤痕止血上药，一边绘声绘色的描述了昨夜那些身材粗壮宫女是如何想要灌她一杯毒酒，她又是如何装死。为了验证她的死活，那些人用发簪划破了她的脸，她忍着痛，心头的恨就像那杯洒了的毒酒，一滴一滴烧得五脏六肺嘶嘶冒烟。

待她说完，我才停手问她道：“你说他们走后你就晕了过去，直到刚才才被人发现醒来。那只用来贿赂凝阴阁宫人的墨玉镯子曾是施嫔赏你，与长春宫没有半点关系。你即认不出害你之人，手上又没有物证，仅凭脸上这道口子，如何取信于人？”

“想要人证，只要拷问长春宫的宫人，便可知道我与皇贵妃私下曾有往来。物证——那女人狡诈，从不曾给过我什么——我冤枉她？我为什么要冤枉她？”她用那只完好的眼睛森森盯着我，哑着嗓子嘶嘶道：“直到现在你都没有问过我一句为什么，可见你心里知道，一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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