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扯着闲篇，不妨马车停在王府大门前已过了酉时。夏日昼长，西边乌金斜坠，东边一捧暗色的月轮竟已遥遥在望。虽然没了日光照射，但空气中依旧热流滚滚.在车里闷了许久，明月公主连说吃不消，一气冲到正堂灌下去两碗凉茶这才安稳下来。

我自然不能跟她相比，眼见堂上供着一大尊冰雕，忍不住往前凑了又凑，恨不得扑上去一把抱住才算痛快。

身后有人缓步而来，含笑斥道：“都快二十的人，还没有一点姑娘样子！”

“未到而立，哪来的这么老气横秋！”明月公主咯咯笑道：“二哥哥，我又跑出来啦！”

我转过身，在夕阳的余晖中清清楚楚看见慕容霆刚毅的脸上先是一愣，随即绽放出狂喜的光芒。他紧紧盯着我，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看了好几个来回，方才翘起唇角对明月公主道：“不仅自己跑，还拐了别人。你就趁着父皇不在太极宫胡闹吧！”

“不过就来看看你，算不得胡闹！这人也不是我拐的，是她自愿来的，是不是？”明月乌溜溜的大眼睛顾盼生姿，冲着慕容霆身后那位低眉顺眼清秀宁和的总管大人道：“小尤，本公主要更衣。”

尤总管垂首道：“清心阁已备下清水新衣，请公主随小人移步。”

明月大为满意，两个眼睛溜溜一转，侧首对慕容霆玩笑道：“二哥哥，你也不必娶什么嫂嫂了，只将小尤养在府里，比得上我宫里十个丫头呢！”

“胡言乱语！”慕容霆一瞪眼，看着明月吐着舌头跟在小尤身后往外跑去。我自然也要跟上，却被他移步拦住去路：“逍遥王府不缺下人，不必劳烦莫忘姑娘。”

夕阳的金辉将他身上那层薄薄的朱青色长袍镀上一层淡淡的粉金，一眼望去宛如一株老竹，风骨遒劲，弯而不折。如今在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正一瞬不瞬的看住我：“既然来了，为什么躲着我？”

“王爷又不吃人，我躲什么？”被他看破心思，我尴尬一笑：“公主原说是去看望太子妃，奴婢才巴巴的跟着，并没有想到会来王府。”

“也没有想到会见到我？”慕容霆迈步到我面前，身上草木的清香幽幽袭来：“太子妃与你多大的交情，你要犯了宫规去见她？你有事求她，为何不能来求我？”

“冷宫的事情王爷也能管吗？”我讶然抬眼，正与他清朗双目对视，忽然一阵火热烧上心口，不知怎的就脸红起来。

“想管自然管得。”他眉毛一挑，唇角明显的笑勾得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可是本王不做赔钱的买卖。”

我厚着脸皮笑道：“王爷又不缺钱，没得跟奴婢计较什么。”

慕容霆嗤笑一声：“我不问你要点什么，你如何相信我会尽力帮你？”

宫女进了冷宫，与死差别已经不大，哪里还有人再去关心她的去向。只是素心进来的原因特殊，又是皇帝亲下的口谕，想来还是要冒一点风险。我承认他的话有道理，便掐头去尾，只说有个姐妹在甘露殿犯了宫规被罚在冷宫，又简单说了一下素心的身体状况，只问他能不能把人完完整整的弄出来。

几句话说完，慕容霆不发一语只默默拧了眉毛。我见他面上不露痕迹，暗自估计没戏，便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王爷如觉得为难，就当我没说过——”

“算不上为难。”他忽的眉头一松，悠悠道：“只是既然要做交换，势必要把话说清楚。你当冷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关押废弃嫔妃的禁地，非明诏寻常人还进不去！我且问你，这个宫女在甘露殿犯了什么错，不去暴室处罚，反而被关到冷宫不死不活的拖着？”他面上有高深莫测的玩味表情：“前不久甘露殿三十二名宫人为离妃殉葬的事情，本王早已略有耳闻。你可是在拖本王下水？”

我被他说得脸皮子发紧，脸上红红白白一阵干脆道：“王爷办不了就算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说着起步要走，却被他横出一臂拦下：“本王何时说办不了？只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我为你冒这么大的险，你能为我做到什么？”

心道果然讨不到他一点便宜，但有机可寻，便立足挑着眉毛问他：“王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不过想请姑娘替本王在皇上面前说两句好话。”他唇边的笑意若有似无：“去年中秋，父皇已答应将蒋氏赐婚于我，因故拖沓至。如今眼看着太子连儿子都有了，阿霏远嫁在即，本王一个人，着实有些孤独——”

我原以为他会问我宫人殉葬的原因，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离题万里的要求。乍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并不过分，但不知为何，心里无端端闹腾的厉害，一百个不愿意在脑中滚滚而过：“你太高看我了。王爷自己的事情自己都做不了主，难道我能说得动皇上？更何况蒋家姑娘心有所属，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王爷应当懂得。”

“纯儿未经世事，很多事情不明白。”慕容霆自信满满道：“强扭的瓜甜不甜，尝过的人才有资格说话，不需你为此操心。”他将一只手掌平摊到我面前：“若是同意，你我就此击掌为盟。”

“好。”我将心底里那点儿小小的不爽压制下去，在他掌中狠狠一拍斩钉截铁道：“一言为定。但丑话说在前头，我定当遵守诺言向皇上进言，但能否成事另当别论。可是素心的事，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慕容霆向来死水微澜的脸上终于破出一朵明朗笑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夫子诚不欺我！”

我斜眼去看那块已然融得面目全非的大冰雕，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这口莫名其妙的闷气一直呕到了晚饭后。可惜了逍遥王府厨子的手艺，明月公主大快朵颐，我却半点都吃不下去。饭毕公主心情大好，赏了厨子之后依着规矩洗漱一番，又求着慕容霆带她上街看花灯。眼见宫门快到了下钥的时候，我心知今时不同往日，再不回去只怕又要闹出事端，不由急得脸色发白，连连冲慕容霆打眼色。好在慕容霆到底拎得清轻重，略略思考后最终同意公主在王府住上一夜，但必须及时将我送回宫里报信。

有的玩，明月公主自然一百个愿意。我立马一头钻进马车，连连催促赶车的太监快走。不料车帘一挑，慕容霆跟着钻进来与我坐了个面对面，车身这才摇摇晃晃的走动起来。

我一愣，撇过眼去不看他：“王爷不陪着公主，跟着我做什么？”

车轮碌碌中，但听见他沉声低低一如耳语：“莫忘，你是不是在吃醋？”

“我没有！”三个字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一转头便迎上他在暗色中隐隐发亮的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眸：“果然唯女子难养也！”

刚想问他还有没有新鲜点的词，转念明白过来，立时臊得面红耳赤：“谁跟你近过！谁怨你了！”

“怎样算近？如何算怨？”这厮笑得更加自得，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几块桃花糕递给我：“饭都没怎么吃，眼下饿了吧？”

“气饱了！”话一说完我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笨蛋，眼见他笑得越加肆无忌惮，干脆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糕点埋头就吃。耳边听见他一字一句低低道：“莫忘，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桃花糕清香四溢，入口即化，就着他的声音逐渐由香甜转为苦涩：“自父皇登基以来，我就拜在蒋氏门下学艺，一同上阵杀敌，领军打仗的本事都是拜其所赐。蒋怀恩于我有授业之恩，蒋家三子与我有同袍之义，如今我手中十万大军，蒋氏旧部十中占七，为顾全情义抚慰军心，我的妻子，只能是蒋芳纯。”

“纯儿不谙世事，痴迷太子，一心想嫁入东宫。我原指望她能慢慢醒悟，但为了抗婚，她竟然以死抗拒，这样的执迷不悟，实在——”他微微一滞，又道：“我原不想逼她，但十万大军不能永无止境的在巨门关外等下去。只有成亲之后她留在京城为质，父皇才能真正放心让我出关领兵。”

话到此处，桃花糕在我口中已然味如嚼蜡。后宫如是，前朝亦如是，我心里那口浊气早就烟消云散，只余满腹的悲凉心酸迎合着不断颠簸的马车反反复复的在胸口翻滚。好容易将一口碎末咽下去，我这才幽幽道：“王爷说的这些奴婢听不明白。宫里的人多，事也多，奴婢自以为见多识广，能慧眼看破，谁知却还是云里雾里不辨真伪。奴婢自知蠢钝，再不敢妄自托大，只想问王爷一句话。”我抬起眼睛，在昏暗晃动的马车里望住他坚毅年轻的脸庞缓缓道：“都说天家无情，你们慕容氏的男人，是不是真的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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