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顺顺利利穿过通训门，东宫的色色景致便跃入眼帘。与太极宫的浩大辉煌相比，东宫格局稍小，馆阁花草却越显精致玲珑。下得车来自有伶俐太监躬引路，两侧花木繁丽整洁，宫人持礼有序，一路走来竟听不到半分人语杂音。鸟语花香之间不难发现这偌大的东宫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处处显出主子御下的高明手段。

到得太子妃居住的承恩殿，受到通报的罗衣一早便候在阶前，行礼后欢喜笑道：“太子妃也惦记着公主，快请公主这就进去吧！”

明月公主一点头，三步并作两步欢快的往里跑去。我正想紧随其后，却不防被罗衣一把拉住，欣喜笑道：“主子们说体己话，迟些进去伺候也无妨，你来你来，咱们也好久不见了！”

说着，将我引入一间偏殿。

虽是偏殿，但里内摆设却也奢豪精致，完全不像宫人居住的侧室。我不由得心生疑惑，望着罗衣只见喜悦不见惊讶的秀丽面庞，刚想问她这是哪里，却见她由衷笑道：“你稍坐坐，我去泡杯茶来！”说着旋风一般出了房门，空留下身后一副散乱的水晶门帘哗哗作响。

富丽堂皇间哪有我坐的地方，随着时间缓缓推移，我的不安和怀疑越来越浓重。终于耐不住四下打量起来，一侧头便看见青玉案上一张竹丝笺，用新墨写了一句佛经：当舍于懈怠，远离诸愦闹；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

飘逸的字体印在眼中，叫我忍不住一个激灵打在身上，当下抬脚就要往外走。不妨门外水晶帘又哗然而起，一个颀长身影信步走了进来。来人见房中还有人已是一愣，见了是我更加大感意外，脚步顿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脸色大约也甚不好看，矮身拜道：“见过太子，奴婢随明月长公主来探望太子妃。”

一句话把主谋同谋全点明了。太子七窍玲珑，哪里不懂，眉头微皱，居然气得“噗嗤”一声笑将出来。看我一脸不快，于是温声安慰道：“莫忘姑娘请起。阿槿孕后多思，姑娘不要见怪。”

当朝太子对我软言，我哪能不识趣，连忙缓了神情道：“奴婢不敢。若是太子妃有所误会，还望太子解释清楚为好。”说着躬身欲退：“太子书房重地，奴婢不敢久留，奴婢告退。”

“既来之则安之。”太子含笑，眉眼中光华婉转：“太子妃那里我自会去说。本太子不是老虎，不吃人。你急着跑什么？”

我挺直身子，客气笑道：“奴婢哪里跑了，分明是要走出去的。”心道太子妃既把我放在承恩殿书房，可见是做了妥善安排，干脆放开了道：“太子有什么吩咐没有，没有奴婢可真的走了。”

“自太子妃有孕以来，东宫以外的事情本宫一律不许她过问。”我原以为他会问我慧嫔的事情，谁料太子收了玩笑并不多做挽留，只殷切叮嘱道：“一会儿你见了她，请择言。”

我一怔，恍然想起慕容霆曾带过一句：太子的心全在太子妃身上，如今一见果然不假。他能为她建立壁垒遮风挡雨，在这深宫之中何其难得，忍不住问道：“太子妃有孕多久了？”

“一月有余。”提到孩子，太子如春风拂面，越见隽秀温润。

到得承恩殿内堂，果然看见太子妃半倚在一张贵妃榻上正与明月公主相谈甚欢。见我进来，明月公主笑道：“怎么一个茅厕去了那么久？你来，太子妃姐姐有话问你呢！”

我走到近前轻轻一礼，只听太子妃轻声细语道：“明月不知道，莫忘与我也是旧识。那时在荣昭媛的凝阴阁，我们就见过——莫忘，你第一次来东宫，觉得如何？”

“甚好。”我轻轻吐出两个字，抬眼凝望她细白的面庞道：“还记得之前送太子妃到通训门下，奴婢从未想过要跨门而入。如今托公主的福可以一览东宫秀色，奴婢惶恐，不敢放肆。”

太子妃闻言淡淡一笑，面上没有半分尴尬不悦：“罢了，你既不自在，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她转头对明月公主道：“你出宫那日我一定去送你，我这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挂心。”说着又叫罗衣取出一副纯金首饰道：“太医不让我动，今日可算有机会亲手送给你。这是姐姐曾经答应过你的，你收下，以后也是个念想。”

明月公主一愣，竟有些悲从中来。我也没有料到太子妃有孕后性情大变至此，原本精明利落的一个人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二人说来说去都有了些伤怀之情。以至于到了马车上，明月公主的眼眶还是红的。

我看着不忍，想劝两句又不知当如何开口。倒是赶车的小太监有办法，贼眉鼠眼得跑到车窗外低声问道：“公主，咱们是出宫，还是回宫？”

“回什么回！”明月公主振臂一呼，郁闷之情一扫而空：“去逍遥王府！”

听得“逍遥王府”四个字，我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想起跟着这对双胞兄妹往宫外跑果然没有好事，当下变了脸色。明月公主一眼看到挑眉冷哼：“怕了？”

我点点头。

此趟大着胆子跟她出来，无非是为了素心。想当初太子妃能把我从暴室里捞出来，就未必不能把素心带出太极宫。可方才情况，分明是吴槿又动了让我入东宫的念头。慧嫔被废入冷宫，王氏一族必然大受打击，太子又意在修剪枝叶，王家被逼得只怕有些按捺不住。若皇帝此时能将他的心腹宫女赐给太子为妾，对太子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极大的信任和支持，也能借以压制那些蛰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心。

粗略看来似乎有益而无害，然而吴槿应该不知道皇帝曾下过明旨传我侍寝，更不知道经伽罗姑姑一事，皇帝即便留我一命，也决不会放我离开他的身边。如此想来，她安排我与太子私会实在是一步大大的昏招——若传了出去，太子之位不日就要易主了。

还好太子脑袋清楚，想必出不了大错。但想指望太子妃帮我，只怕还会再生事端，不如就此打住。又想到放眼后宫，能拜托此事的人少之又少：明月公主不谙世事，而云熙，我实在没有把握断定她会为了我冒这样的险。

一腔希望转眼绝望，心中便暗暗后悔在出云馆不该不听潘姑姑的劝阻，忍不住道：“公主，奴婢觉得潘姑姑所言在理，奴婢确实不该擅自出宫。东宫还有可恕，王府实在不是奴婢私下该去的地方。若是被别人知道了，奴婢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明月公主眉间若蹙若离，耳边一对石榴石赤金耳环随着马车颠簸而左右摇晃。她一语不发的看我许久，突然开口道：“你可知我为何从不用贴身的宫女？”

我一愣，顺口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害人。”她睁着一双幽黑的大眼，缓缓道：“我原有个贴身的宫女，叫做珍珠，跟了我一年。因为我不守宫里的规矩，太后便命人当着我的面将她活活打死了，我抱着母亲哭了一天一夜。之后换了琥珀跟着我，可是就算我再小心，他们总能找到错处惩罚她。她跟着我熬了两年，熬了一身的伤。我实在不忍心，找了个借口把她罚去了右藏库——”

她将目光从我震惊的脸上移开，幽幽道：“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是皇上，我是公主，还必须忍着让他们这样欺负逼迫。后来才明白，他们逼的不是我，是母亲。”

往事如薄烟，若有似无的飘荡和消散。这位高高在上尊贵无匹的嫡长公主，她无人陪伴的心情，应该真的如虚空中独享清辉的明月一般寂寞吧。我突然想到贤淑皇后之所以以命相搏，为的不只是皇帝，只怕还有这一对小儿女。

“不过现在好了，我找到了你！”公主语调一转，欢快得令我措手不及：“上次浊风吟的事情闹的那么大你都没事，可见有父皇在，没人敢动你！你跟着我，再合适不过啦！”

我真真哭笑不得，问她道：“敢问公主，今日这一遭，可是事前计划好的？”

“是也不是。”她侧头一笑，俏皮道：“太子妃传话说想见见你，我便带你来了，至于这王府——你又不是第一回来，有什么好怕的？”

眼见她一派天真无忧，完全没有和亲公主该有的哀怨悲伤，也不知是好是坏。日后嫁去北金王庭，免不了自有一番后宫争斗。似她这样的性子，只怕要吃大亏。思来想去还是劝道：“公主，以后还是多听听潘姑姑的话吧。不论前事如何，以后你身边可就只有她了。”

明月公主莫名其妙看我一眼，话题一转自言自语道：“今日在槿姐姐那里坐了那么久，怎么没见太子哥哥呢？”她忽然皱眉认真问我道：“莫忘，你觉得是太子哥哥好看些，还是我二哥哥好看些？”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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