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你为什么，是因为我不信你。”我慢里斯条的将药品逐个收拾起来，方才冷眼看她：“一个能出卖自己主子的奴婢，嘴巴里的东西能有几分真实？不仅我这样想，只怕所有人都会这样想。”不由叹了口气道：“翠彩姐姐，你没有进过暴室，没有看过那些手段。谋害皇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银芯不到一个时辰就招认了。似你这般口说无凭，难道真要滚过暴室的十八重酷刑，以此取信于皇上吗？”

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恐惧，翠彩的手颤抖得握不成拳：“我是必死的人，何必拿自己的命来冤枉她！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也不必再拿暴室吓唬我。只是莫忘，别人不信我可以，你，你的主子苏氏却不可以——”

我抬眼，听她一字一句道：“我家小姐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苏氏拿肚子里的孩子填了我家小姐的命，我可以放过你们。但是那个设局的女人，她凭什么可以逍遥法外！”她那只独眼中闪着凌厉疯狂的光：“豁出命去我也要她为我陪葬！”

手心的冷汗粘湿滑腻，几乎握不住那些玲珑小巧的药粉瓶子。前因后果已然在我脑中串联成链：慧妃王氏，指使云熙谋害施氏，如今又以此为由，教唆翠彩谋害云熙的孩子。幸亏灭口不成，翠彩愤而揭发，否则甘露殿一个低等宫女的死，如何能查到她的身上？即便沾上一星半点，也是死无对证！

“我信你。”按下心口突突的跳动，我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只不过旧事重提于你讨不到半点好处。”语气轻软，但力含千钧道：“姐姐不如也信我一回。只要姐姐豁得出命，懂得取舍，我自然有办法叫皇贵妃认罪伏法。”

翠彩眼神绝决，唇角终于露出一丝阴冷快意的笑。

待到她前脚进了御书房，我后脚便去了凝阴阁。片刻之后，羊脂白玉镯一双成了一只，阿宛畏罪，吊死在柴房里。那只墨玉镯子，被敲成了碎末混着冷水灌进口鼻，与她生死不离。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黄昏的天边有橘色的晚霞，锦绣万丈横亘在西边四方的天空之上。皇帝负手立在西窗之下，金黄的光芒映在他阴沉的脸上，却无论如何都添不上半分光彩。

我跪在他面前，将那枚羊脂白玉的镯子高高举过头顶：“启禀皇上，未时凝阴阁来报，那个名叫阿宛的宫女被发现在柴房自缢而亡。奴婢去了一趟，将赃物带了回来。”见他并不在意，便又道：“初见此物，荣昭媛与奴婢都以为是此女盗窃宫中财物。方才盘点，竟发现库房里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可见此物并非盗窃赃物。”

皇帝闻言，终于侧目凝望，双眉扭曲成川：“有话直说。”

“荣昭媛的那一只，乃是四年前慧皇贵妃赏的。奴婢私以为，此物应是一对——”

“不必再说了。”皇帝冷言打断，放眼去望西窗外沉沉的暮霭。良久，沉声对侍立一旁的赵明德道：“拟旨——”

那一刻，我的心中有说不出的情绪——狠厉的绝决，复仇的快意，欺君的不安，历历种种，却唯独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安慰与舒心。

一晃眼下，更是万般心情五味陈杂。瀛洲台上清风明月如梦似幻，安息香里琴声悠扬如泣如诉。皇帝束发无冠，只穿了件明黄色湘绸长衫，慵懒的倚在美人靠上双目半阖，指尖在栏杆上合着节拍轻轻起落。我兀自漫声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短短几句已然诱得他侧耳倾听，俄而颌首赞道：“清亮如水，飘渺如雾，妙而不妖，丽而不俗。朕记得你在太液池边上也唱过一次，怎么后来都不唱了？”

“皇上谬赞。”我抬起手压住随风四散的发丝，腕上玉镯衬得肌肤皓白如雪：“奴婢以为歌者发于心，听者汇于情，方能两厢呼应二者皆欢。皇上的心情好，才觉得奴婢唱得好。”

他温暖的手掌牵过一簇青丝，带着怜爱的意味在手中把玩，眼光顺着发丝一路滑来，忽然凝在我的手腕之处：“你把它戴出来做什么？”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连忙解释道：“皇上误会了，那证物奴婢好生收着呢，这是凝阴阁的那一只。荣昭媛失子伤心，不愿再见此物，便将它赐给奴婢了。”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他，细细去看那张沉静如潭的俊面之上，可会有一丝的异样。

皇帝原本放松的神情渐渐转为凝视，唇角松弛的线条缓缓收拢成一条刚硬的直线。浩如夜空的双眸中，有看不清的火光灼灼燃起：“你即知道荣昭媛失子伤心，难道朕就没有丧子之痛？莫忘，朕也会难过。”

我惊恐得跪在地上缩成一团，连忙将那镯子从手腕上退下来，哆嗦着请罪道：“是奴婢大意，求皇上赎罪！”

“你不是大意。”皇帝的声音在风中猎猎盘旋，如觅食的苍鹰，高绝冷空中直击而下：“你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见我面色一僵，他越加肯定，长臂一伸将我的脸狠狠抬起，望着我的双目冷冷问道：“献媚在前，试探在后！你究竟想干什么？”

“奴婢不敢！奴婢没有！”我仰着头，面上惊怕的眼泪都要夺眶而出，心中却被他那句“朕也会难过”结结实实的暖了一暖,忍不住直言问道：“奴婢只是不明白，皇上既有丧子之痛，为何不杀慧嫔泄愤？”

“所以你妄图左右朕！”皇帝钳住我下颚的手指愤而施力，望着我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莫忘，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我只觉喉间一阵剧痛袭来，不由自主的张大了嘴巴。惊痛之余，双手去掰他铁一般的手臂，哪里撼得动分毫，只能喘着大气道：“没有，奴婢没有！皇上不信奴婢了吗？”

“是朕宠坏了你！”皇帝的语气中有着压抑的怒气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一次一次越过朕的底线，朕一次一次的包容你，你却越来越不知收敛！朕可以捧你上天，亦能踏你入地——不要以为朕真的舍不得杀你！”

“皇上——”我凄楚唤过一声，感觉到泪珠顺着光洁的眼角急速坠落：“奴婢错了！奴婢不该为了荣昭媛小产移恨慧嫔，不该害怕慧嫔麾下势力报复，不该对皇上献媚意图更多的保护，不该有喜怒悲欢，不该有惊扰恐惧，皇上——”我狠下心一把将胸口薄薄衣襟扯开，洁白如玉的肌肤上，赤红的离火珠在空气中散出氤氲的宝光热量，被我狠命一扯，连带着细细的银链一道，递在他的眼前哀哭道：“奴婢将此物奉还，从今往后，再不敢有心了！”

脖子上的劲道猛然一松，疼痛却延绵不绝。他的手掌并没有离开我的肌肤，而是缓缓向下，带着欲望停在胸口那道碧色抹胸之上。我的心失控的一跳，身体本能的往后躲去。再反应过来时，他的幽深双目中已然满是我失措的表情。

“既然不想，就不要去挑战一个男人的欲望。”他收回手掌，眼中有失望一闪而过，缓和后的怒气淡淡消散：“莫忘，在朕面前，永远不要自作聪明。”

“奴婢再也不敢了——”我胡乱掩住凌乱的胸口，跪在地上想要俯身磕头，却被他扣住下巴四目对望：“莫忘，朕真的很想知道，在你心里，比之云熙、比之素心，朕到底有几分重量？”

见我一脸茫然，他只冷冷道：“你现在不必告诉朕，朕也不想听。待你真正想明白以后，再到御前来吧。”说着高声唤道：“来人！”

赵明德自垂玉珠帘外疾步转了进来，见了我二人这般光景，面上竟没有显出多少异色：“皇上有什么吩咐？”

“宫女莫忘，御前失仪，着至大明宫训教司服役，好好的学学规矩！”皇帝语气漠然，望着我的眼中并无一丝热量：“多吃点苦头，你的脑子才会更清醒。”

翌日，我被逐出瀛洲台的消息闪电一般映亮了整个大明宫内嫔妃的脸庞。大约除了云熙之外，人人都要弹冠而庆。没有名分却能日日伴驾，这恩宠本身的与众不同就能轻易招来一番不共戴天的嫉恨。如今加诸在身上的光环终于消失，各路人马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都陆陆续续纷纷前往设在大明宫东南角上的宫女住所，结队参观我的惨状。

他们来的结果，导致我的服役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初来几天，负责管束教导我的嬷嬷还闹不清情况，不敢多加苛责。眼见十多天下来大小娘娘来了不老少，好些的冷眼相待，差些的还要挖苦几句。直到嘉婉仪将我的手踩在地上碾了又碾，她这才摸清了门道，看我的眼神立时尖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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