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在一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脸上都保留着惊恐的表情。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率先明白过来的慧嫔完全没有了一朝贵妃的仪态，只连滚带爬的冲到堂上，一把拉起血流满面的翠彩发了疯似得摇晃起来，口中尖利叫道：“你醒醒，醒过来！你不能死！不能死！”

太后被这一幕惊的脚软，身子一歪倒在蒋芳纯怀中，指着沾染了一身血污的慧嫔急得指尖发颤：“来人！快把她拉开！”

跟在她身后的疏影姑姑几步上前，将慧嫔强行搂在怀中。谁知慧嫔拼着一股气力，一手推开她，手足并用的爬到我身边，拉着太后的衣角哭道：“太后，太后，臣妾的位份尊号都不紧要，可是霈儿，霈儿怎能离开母亲啊！”

她一身素色衣裙已被翠彩的鲜血染得斑斑驳驳，直到此时才真正绝望哭泣道：“臣妾明白死无对证，可是臣妾冤枉，冤枉啊！”

太后苍老的面上显出多少不忍。我将那只羊脂白玉镯轻轻收入怀中，不轻不重道：“慧嫔娘娘与四殿下舐犊情深，可见天下做母亲的都是将自己的孩子放在第一位的。”

“你住口！”慧嫔恨得一掌劈在我面上，我只觉自己一侧面颊火辣辣的疼，眼前金星直冒。唇边微微的痛楚中，舌尖竟然尝出一丝腥甜。

“来人，将此疯妇给朕拿下！”立在人群中的皇帝已然出离愤怒，他将云熙横抱在胸前，大踏步的走到堂中。殿内火光之下，尤显得云熙面如金纸，身体单薄虚弱得奄奄一息。“罪妇王氏，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朕看在你为皇家孕育子嗣的份上留你一命，你若还不知足，休怪朕不留情面！”

“皇帝！”太后早已没了之前迫人的气势，却依旧强持，气恼不休道：“你莫要忘了，你的母亲也姓王！你这一声罪妇，唤得可是哀家？”

“太后，为了这样一个心肠歹毒的妇人，太后先是以地位之尊要挟于朕，又视人证物证如无物，着六宫妃嫔长跪于慈宁宫，偏狭至此，儿子请问母亲，当如何服众？”皇帝眉头紧皱，面色沉痛不堪：“罪妇尤知心疼霈儿，太后就完全不能顾及儿子吗？”

此话说得尤为动情，太后震动，望着皇帝的眼光蓦然柔软下来。接着垂眸望见神色绝望的慧嫔，终于深深无奈叹道：“玖儿，你实不该如此——”

慧嫔受皇帝训斥哪里还敢再有反抗，她颓然瘫倒在地，顺从得被两个太监提拉起来时，只睁着一双泪眼定定抬头望着皇帝，凄楚道：“臣妾不敢再辩，只求皇上，务必将霈儿送到慈宁宫看顾，臣妾——”

“霈儿是朕的孩子，朕自有主张。”皇帝再不愿多看她一眼，厌恶道：“无论跟着谁，都比你这样一个母亲来的好！带下去吧！”

伴随一声声绝望不甘的呜咽，慧嫔就这样消失在慈宁宫的朱漆大门之外。太后跌坐在软椅之上，以手扶额拧眉道：“都去吧，哀家头疼。”

院中跪倒一片的女子大约心里都盼着她说这句话，然而却无人敢动。只待皇帝抱着陷入昏迷的云熙草草一拜，返身大步而去后，这才陆陆续续的请安离开。我跟在皇帝身后，看着一架二人小辇将云熙稳稳托起，随侍而来的莫知惊而不乱，引着抬轿的太监急急往凝阴阁方向而去。

御辇停在眼前，皇帝却迟迟不抬脚。夜色中看不清他脸色如何，赵明德刚想上前劝问，忽听他轻飘飘得吩咐道：“朕想走一走，你们不用跟着了。”

赵明德会意，一边示意御驾回鸾，一边取了一架琉璃风灯预备引路，却又听他道：“莫忘一人随侍即可。”

我移步上前，屈膝一礼这才从愣神的赵明德手中取过那盏风灯，小心翼翼随着皇帝顺着墙根遥遥往前走去。

夜色如墨，但太极宫处处灯火明亮，皇帝不发一语，只沉沉迈步前行，我跟在后面急急为他照亮脚下的路。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前望竟是两仪门黑黢黢的高大城墙，巡视守卫的内廷禁军举着明亮的火把，远远望见我们厉声呵斥道：“谁在哪里？”

我上前一步喝到：“见了皇上，还不速速跪拜？”

领头的一人疾步奔过来，身上甲胄哗哗作响。到得近前看仔细了，忙不迭跪倒在地连声请罪。皇帝挥手屏退众人，转身带着我上了高高的城墙。

两仪门隔断的是太极宫的前朝后宫。站在这高高的城墙之上，前望是晦莫如海的太极殿并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又有六部一台五署九寺，皓月下延延绵绵沉沉浮浮，极目不见边际；后望是后宫的玲珑殿阁，树影山花，人间的锦绣辉煌集于一身，即便玉轮清光如许，也不能分得半分精彩。

高处寒凉，夜风如狂，如淬冰水的凉意漫漫侵入四肢，但见皇帝立于风劲处，任凭长发在脑后张狂如舞，不动如山。他不动，我也不敢动，只好顶着风，将手中那张被吹得摇摇晃晃的琉璃风灯握得更紧。

忽然，耳畔的风声中隐约划过他朗朗的声音：“莫忘，你来看朕的江山！”

我一愣，不妨他突然转身，劈手夺过那盏风灯扔到一边。紧接着脚下一空，竟是被他举上了城垛。他让我面向高墙之外，从身后紧紧搂住我的腰，贴着我的耳朵低沉道：“前朝后宫——终于完完全全属于朕了——”

我在生冷的夜风中仰起脸，闭上眼睛去感受无瑕月光中的虚空。那里清白如水，宁静如画，伸出手臂，指尖即可触摸到世间万物的脉搏。那样狂放有力，那样肆意不羁，诱惑着我几欲飞身而下。忽然腰间手臂一紧，身后的皇帝毫无征兆得将我拉下来，翻转过身与他鼻息相闻。

他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脸上，叫我惊觉原来这几年真的长高了不少，再不是那个还够不到他肩膀的小丫头。他微微垂下脸庞，而我只要一垫脚，就能吻上他色泽寡淡的唇。

“丫头，说点什么。”他的声音里泛着压抑的喘息。我刚想开口说话，他忽然一垂头，狠狠得吻住我。

我仰着头，配合得让他肆意攻城掠地。这个深吻着我的男人是皇帝，他给的我不能拒绝。但我的眼睛却睁得很大很大，因为从心底里翻不出一丝情愫的激荡和快意——这个男人，权利是他的春药，而现在他的一切举动，不过是在发泄心中散不去的激荡、压抑和澎拜。

花非花雾非雾，这世间的情感真是玄妙。我离他那么远时那么爱他，如今二人近到唇齿纠缠，我的心里却空空荡荡——他大约永远都不会想到，他邀我共赏万里江山，我却只想抓住自由的尾巴。

及至二人呼吸不济，他这才放开我，唇角边的纹路似有若无得回荡：“说吧，想要什么，朕许你一个愿望。”

“奴婢没什么想要的。”我仰头望着他，眼中绽出一点天真：“奴婢只想问皇上一句话。”

“你说。”

我倚进他温暖的怀中，将唇凑在他耳边轻轻道：“皇上待奴婢的心，可否依旧如初？”

我爱他时，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太液池旁靡靡烟柳如丝如雾，他曾说过：“——朕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无非就是不想你牵扯在内——”他还说：“莫忘，你不要辜负朕的苦心。”

我知道是我辜负他在先，但自赐给薛氏的那碗堕胎药起，他的心思已然不复从前。深宫如海，有几人能不忘初心呢？他想从我身上得到的那一点天真纯洁，我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一点爱情依赖，大约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的无影无踪了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你是个聪明姑娘，只要知进退懂分寸，朕便保你一世无忧。”他的承诺在耳边闷闷响起。我掩起失望的心情，绽出一朵感激涕零的笑颜：“奴婢知道了。”

于是在这沉闷冗长的炎炎夏日中，因为大势已定，日子反而过得拖沓而漫长。御驾比往年迟了一个月，终于在七月初七那日启程前往大明宫消夏。皇帝原意要我随行，我放心不下素心，便借口初掌宫中事物，还未理顺，想耽搁几天。自从迦罗姑姑去了之后，即便没有皇帝明旨，我也俨然代替了她的位置，管理着甘露殿内室的一应事物。皇帝见我确有力不从心的模样，便点头应允，又特特指明待荣昭媛出月后，随她一同前往大明宫。

然而不到半月时间，大明宫传来喜讯，杨嫔梦熊有兆，已经两月有余了。

云熙与杨氏一向不睦，得知此信，不由得越加郁闷难解。

晚间在浣花阁临窗望月，想到大明宫此时自有一番热闹，这清清冷冷的甘露殿却也未必不好——许是顾及我的身体，又或许他察觉到我的态度有异，自城头那晚再不曾提起二人情事，也一直没有侍寝的旨意下来，引得赵明德总拿异样的眼光看我，还老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如今他随驾去了大明宫，我倒落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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