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空闲时间，便日日往素心那里跑。因为受了惊吓又被强灌哑药，素心的神思一直有些恍惚。之前还有夏冉混在冷宫里照顾，几天前他被赶出太极宫后，照顾素心的事情便全落在我身上。

好在夏冉走前留了不少药给我，又使钱贿赂了看门的侍卫，将素心移入冷宫深处一间窄室避过风吹日晒。几日下来她的情况大有好转，望着我的眼神亦逐日清明。这日我去看她，终于欣慰的在她脸上看见两行清泪。

我忍不住又哭又笑，抱着她激动的连声音都哽咽起来：“好姐姐，你会哭，可见是明白过来了！”

素心面上乍悲乍喜，伸手将我从头摸了个遍，湿润双目左看右看了半天，这才绽出一丝欣喜苦笑。我心中又痛又悔，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是我害了你——”

她闻言微微摇头，忽然没来由的面上一红，拉过我的掌心垂眸划了几笔，抬眼时眉眼间娇羞无限。我不禁欣慰道：“夏大人能为姐姐抛弃功名利禄，可见一片真情，姐姐好福气！”见她面上大有询问的意思，便又道：“夏大人守了姐姐五日，恰逢他一直看顾的荣昭媛小产。皇上问责下来，他借词自己在宫外牵扯了些桃花债，以至于流连风月忘乎所以。皇上虽然恼他，但看在他之前还有些能耐的份上，只将他逐出宫外，并没有什么惩罚。”

抬眼见素心眉头一皱，慌忙解释道：“那些风流韵事不过是些外间传闻，恰巧被夏大人拿来做了文章全身而退，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只看今日他待你如何，便可知他一片赤诚，心无旁骛！”

听了这话素心方才展眉，眼中光华流转全是笑意。她又在我手心端正写下“出宫”二字。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只狠狠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一定想办法送你离开。”谁料她微微摇头，亮晶晶的双目一瞬不瞬的望着我。

我鼻子一酸，终于明白她的意思——此时此地，她心里想的居然还是我。

然而我该如何告诉她，离开的代价何其残忍。夏冉仗着素日的风流名声搪塞缺勤的理由确实不假，但皇帝留他性命的原因，却是他为表歉疚赎罪，在太医院当众削下了自己右手两根诊脉的手指。而我，大约今生今世都无法离开这高墙大院，最终的结局，只怕也逃不过成为这高高宫墙上一朵颜色黯淡的朱红。

看过素心，我踏着一路刺目金光往冷宫宫门处走去。快到时，老远看见一个白色消瘦的身影伏在重门落锁的黑色大门上嘤嘤哭泣。

脚步声走得近了，那女子惊觉而起。她猛然一回头，便见微方的一张苍白面孔映入我眼帘，长眉细目，正是刚刚被废入冷宫的慧嫔。

慧嫔相貌本就平庸，如今又将两个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加之面色如纸，身形瘦得只剩一把骨架，乍一入眼形貌实在不堪。我忍不住皱了眉头后退一步道：“慧嫔娘娘，您这是——”

“是你？”慧嫔眼中厉光一闪，止了哭泣仰头傲视我道：“怎么，你就这样迫不及待的来看自己的成就吗？”她混着黑灰眼泪的苍白脸上阴狠狰狞：“莫忘，我小瞧了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安生！”

“慧嫔娘娘何苦说这些气话，”我面不改色，目光森冷平视于她道：“这冷宫莫忘进得来亦出得去，娘娘如能同莫忘一样，自然能言出必行。若是做不到，不如好好在这里罪己反省，多求神明庇护四殿下安然无恙来的实际些！”

“你敢拿霈儿威胁我！你好大的胆子！”慧嫔闻言目眦欲裂，伸着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就往我身上扑来：“你冤枉我，还要对霈儿下手！我今日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踏出这里半步！”

我迎着她伸来的手臂不躲不避，一仰头厉声道：“奴婢贱命一条娘娘尽管拿去，只是娘娘谋害皇嗣废入冷宫在先，言语不和杀害宫人在后，四殿下有了这样的生母，不知以后在这太极宫当如何自处？”

慧嫔闻言一怔，臂上的力道已然泄了，只是去势来不及收回，被我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面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终于凄楚垂泪道：“我已落到此等地步，你们还想怎样？”

我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愤怒的快意自心底盘旋而上：“娘娘如今也知道被人要挟的痛处了？”

慧嫔仰头狠狠瞪着我，气势虽馁但话语尖刻如刀：“果然是苏云熙养的一条好狗！平日里不声不响，咬起人来如斯狠毒！”

“娘娘谬赞。比之娘娘的手段，莫忘自愧不如！”身处后宫谁不是一副铁齿钢牙，只是我素来觉得口舌上的输赢毫无意义。如今望着她咬牙切齿，愤恨难舒的模样，才知道原来唇齿上的利刃并不比刀斧伤人差上多少：“娘娘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奴婢不过略施手段让娘娘无从抵赖罢了。其实娘娘应该暗自庆幸皇上顾念旧情，让娘娘在这冷宫里安然度日，若是真如翠彩所言，将永春宫的宫人押入暴室拷打审问，还不知会问出些什么东西，也不知娘娘还能不能在这冷宫里住的安稳？”

“不要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怕了。”到底曾是大燕朝至高无上的皇贵妃，稍事冷静下来后，慧嫔缓缓立起绳身子，即便瘦得可怕，但架势任在。她面上种种情绪如风消散，终于回复了平日里高华端庄的盛气摸样：“你既然敢承认诬陷于我，我也不怕将以前的事情说给你听！江氏的蔓陀罗香是我所为，但那是在她有孕之前！是她自己怀不住孩子还想反咬我一口，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是指示翠彩冤枉了施氏，那又如何？谁让他们主仆俩个一个蠢钝如猪还妄想帮着江氏与我作对，一个自作多情想入非非，居然只为了皇上多看她一眼就能做出卖主求荣的事情！”

见我面上并未显出多少惊讶，她眉心微聚俄而又散，明明白白道：“我既然敢说给你听，便不怕你去皇上面前嚼舌头。后宫争宠争权不外如此，但我从未伤过一人性命！江氏体弱早亡，施氏畏罪自尽——”她眼中射出一星讥诮鄙夷的冷光：“他们若不死，我还真不知道你家主子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呢。”

她这样说显然是将二人之死全部推到了云熙身上，虽有洗白自己的嫌疑，但云熙确实不能摘清。我挑眉冷笑对道：“娘娘说这些死了的人过去的事又有什么用，难道还指望奴婢在皇上面前替您喊冤不成？”见她面上失望神色一闪而过，不由得暗暗咬牙，心道慧嫔果然厉害，她自己翻出这些旧事，我若头脑一热当真在皇帝面前说起，只怕又是一场风波，而她未必不能翻身！于是又道：“如今娘娘身康体健，四殿下一切安好，可我家小姐的孩子却是实实实在在的没了！娘娘也曾十月怀胎哺育麟儿，应当最明白做母亲的感受。看见别人丧子痛不欲生，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此言落地有声，我自认为她定当无言以对，谁料慧嫔听后竟是一愣，片刻后忽然仰天大笑起来。我被她笑得云里雾里，正要发火诘问，忽听她带着笑音不敢相信的问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害了苏氏的孩子吧！”

我心里莫名咯噔一声，血气立刻涌上双颊：“到了如此地步，娘娘还要狡辩！奴婢事忙，实在没空听您这些废话！娘娘好自为之，”

“莫忘，你来这里难道不就是想听我这些废话？”慧嫔的笑虚虚实实浮在她惨白的脸上，细长红肿的双目中狡诈阴狠一闪而过，使得她这张本就不算美丽的面孔此时看上去叫人心头发虚。她的牙齿切切而响：“翠彩能出卖施氏，自然也能出卖我！这几年我确实暗中招过她几次，无非想问些甘露殿的事情。谁知她竟如此不中用，到死都只是个做杂役的低等宫女。这样的人，我会用她替我杀人？”

“她若不是受了你的指示，为何你要杀她灭口？难道她脸上的伤口是自己弄的吗？”我胸口义愤激荡，脱口而出道，却惊讶的发现慧嫔脸上全是浓浓的讥嘲不屑：“我何时派人杀她灭口？宫里要人命的东西不甚枚举，我若要杀她，怎会让她带着那张丑脸在慈宁宫上指证我？”

她一边说一边望着我，忽的眼中火光一跃，蓦然面色大变，似被当头一棒打醒般语调直转而下，竟凄厉低道：“莫忘，你被骗了，我们都被她骗了！”在我越加震惊的目光中，她莫名笑得哀绝凄厉：“你真当皇上是为了龙嗣将我废入冷宫吗？不！前朝大局已定，他是为了铲除王氏在后宫的势力！莫忘啊莫忘，你真以为皇上不知道那羊脂白玉镯在苏氏手中是一对吗！”

我脑中轰然一声霹雳炸响，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飞出五脏。腹中肠胃淅淅沥沥的蠕动，喉中意欲作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翠彩是甘露殿的人，她的主子到底是谁？

云熙的孩子，和薛氏的孩子，在他眼中，是不是没有任何的区别？

两仪门的城楼上，那突如其来的激吻，如何不是一种无言胜利后的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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