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正跪在春日阳光下昏昏欲睡，忽有一个人影弯着腰鬼鬼祟祟摸上来，将为数不多的几只瞌睡虫立时赶得干干净净。来人穿着今年新制的粉色宫装，低着头极力想要避开别人的视线，见我抬眼望着她，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的冲我一笑，哑声道：“莫忘姑娘。”

细眉檀口，竟然是丽嫔的贴身宫女玲珑。

我张张口，原想说大中午的行事这样慌张神秘反而引人注目，还不如大大方方上来说话，到了嘴边却变成：“玲珑姐姐，这般着急点眼是要去哪里？”

玲珑脸上一红，矮身蹲下低着嗓子急急道：“我家小主叫我带句话，多谢姑娘回护之恩。我家小主在宫中人微言轻，却也是知恩图报的人。”

料想是因为明月公主这件事闹得颇大，细究起来毕竟人是从丽嫔的合欢园宫走出去的，出云馆众人皆受了惩处，却并没有波及到她。是故她见我受罚心中过意不去才有此一招。我对她无甚好感，原本并不想受她的情，但望着玲珑一脸诚意，拒绝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说了声：“丽嫔小主有心，奴婢感激不尽。”说话间，忽觉有一阵异香冲鼻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阿嚏！”

玲珑一愣，眼光顺着我微蹙的双眉晃了一晃，关心道：“竹心亭建在高处，姑娘日日跪在这里，可是呛了风？可要保重身体——”

我微微屏住呼吸，囊着鼻子道：“可不是嘛！好姐姐，借你的帕子一用，迟些我洗干净了送还回来。”

“你我是一同进宫的姐妹，说什么借不借的。”玲珑痛快的自袖口取出贴身的绢帕递给我：“姐姐没什么好东西，你且用着，我先走一步。”说罢再不纠缠，起身急急而去。

绢帕手感丝滑细腻，上面还残留着主人身上的温度和香味。我顺手将它掖成一团塞进袖口，心中划过一阵湿腻的厌恶。

好在此事只如滴水入海，只要自己不去提便可当做没有发生。太子办事甚有效率，我不过在竹心亭跪了四日，一封记录详细的奏章就已然呈在皇帝的案头。晚间我细细研磨一方石墨，看他在那折子上批出一道艳冷的红，满意道：“此事太子花了不少心思，也免了你明日再去受罪。”

我侧目看看那张写满人名的草金宣纸，暗自心惊。哪里能不花心思呢？留谁保谁，怎样留如何保，字字珠玑句句学问，即便在深宫也能觉察出前朝的风浪飘摇——听说不止浊风吟被查封，京城里面连着几家大的酒肆商家均受牵连，歇业的歇业，查封的查封，甚至还牵扯出了一桩人口买卖的大案和几条人命。皇上在此时赦了我，不过是给太子一个到此为止的暗示，否则真把王家逼到绝路上，就不是单单与太子翻脸的事情了。

然而这些事情即便明白也要装作糊涂。我自然欢喜拜道：“奴婢多谢皇上！”又见他神情悠然，取过手边茶盅抿了一口道：“朕还要告诉你，那日率先生事的是王家一个远房子侄，已经自己了断了。朕下令此事到此为止，后宫之中再不许有人议论纷纷，你再不必担心那些莫须有的事情。”

“奴婢跟着皇上，从来没有担心过。”我如一只被驯服了的猫，由着他的目光轻柔的在背上来回抚摸：“起来吧。这件事还是委屈你了，朕给你个赏赐，说说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朕都答应你。”

我立起身子，俏皮道：“奴婢什么都不要，只要皇上每天都高兴，就是奴婢的福气。”

皇帝闻言不禁含笑，那双深色眼眸少有的漾出点点星光：“丫头，这可算是天下最难办的事情之一了，朕答应不了你。”

“那——”我侧头想想，就着唇角边一朵初绽的笑颜道：“奴婢先求皇上寿辰那日高兴，其他日子的高兴再去求菩萨，可好？”

“朕的生辰朕自然开怀。”皇帝一拍我的手背，眉眼微弯昵道：“不如那日我准你上太极殿观礼可好？”

“皇上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我心内大悸，长大眼睛脱口而出：“奴婢也能去太极殿？”

太极殿乃是太极宫的中心大殿，素来为皇帝早朝议政、国之庆典专用，是整个太极宫的中心地带。除了日常打扫的宫人之外，寻常奴仆等闲均不可靠近。皇帝不喜奢靡，往年生辰大多只是与太后并后宫妃嫔皇子设家宴热闹一场便罢了，但据说今年新被纳入燕朝地界的南疆诸国借天帝寿辰大喜之日进京上供，就连与我朝不和的北金也遣了使节来朝道贺，皇帝有心一展我朝天威，除要太极门上检阅三军外，还特地大宴群臣，午间寿宴就设在太极殿上，其隆重庄严不言而喻，这样的盛况，也只有前些年太子大婚才有过一次。素来前朝大典若非皇后贵妃，后宫位卑女子不得参与观礼，只能在后宫晚宴上欢聚庆贺，我小小一名宫婢，若真能登上太极殿的台阶当真是极大的恩宠了！

“朕让你去你便去得。”皇帝见我一脸惊喜，面上不由也浮出满意的笑纹：“阅军无趣，料想你不会喜欢。午间正宴的歌舞还可入眼，皇子和各国使臣献礼也颇有异趣，你跟着朕看个热闹罢。只不过——”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眯眼笑道：“这身衣服可不行，去找赵明德让他想办法。”

“奴婢谢恩！奴婢遵旨！”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跪在地上就要磕头，却被他一把拉住，笑着叹了一句：“免了吧，到底是个孩子。”

天帝大寿普天同庆，一转身便在眼前。

正午时分，我穿着一身黄领黑边回字纹的青袍广袖服，头戴黑纱立帽，手持一杆拂尘，扮作领事太监的模样与小张二人一左一右，分立在太极殿盘龙白玉丹陛之上充作背景。一侧头龙椅便在眼前，放眼望去，但见偌大的太极殿上，一十二根二人合抱的盘龙大柱撑起天顶上一片华彩昭然，文武百官分立两侧，大敞的殿门外人头密集，均是来朝使节及各郡各州进京面圣的官员。人海乌泱却不闻一丝杂声。只待正殿外传来太监一声接一声的通报：“——圣驾到——”

我极目望去，眼见着全副十二队宫人的金黄御辇自太极门一路笔直而来，所到之处人人跪地拜服，即便偶有异邦不拜者，也垂首行礼。到得殿前落轿，皇帝那身绣金龙飞天的玄色朝服一如出云之煌煌金日，敛住他千丈光芒万尺雷霆，一步一步，就着人们深深俯下的身姿，稳稳踏上丹陛，于至高处面南而坐。

赵明德振声道：“拜——”

太极殿内外皆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声如山海之崩啸，令人振聋发聩。那些低伏的脊背和虔诚的姿态，就像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狠狠抓住我的心，叫我喉咙发紧，呼吸困难，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我知道，这种即渴望又恐惧的感觉，是对权利的野心。

三拜之后，皇帝起手，大礼终成。

我忍不住将目光投射到龙椅上那个平静如深湖的男人身上。十二绺冠冕垂珠下宝光氤氲，我只能微微看见他的侧脸线条刚硬如铁。这个手握皇朝最高权力的人，他向我展示了权利的力量和诱惑，在它面前，我卑小如草蚁。

正礼毕后，宴开四殿。百福、千秋、万春、立政四大殿殿门大敞，百官应座。又请出太后、慧皇贵妃入太极殿，分居于龙座左右。皇帝立起举杯，首敬天地，方才一仰而尽。随后鼓乐声起，大宴这才正式开始。

一轮觥筹过后，太子率先献礼，承上的乃是一副织锦山河图。此图有一人多高，有三人之长。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左右展开，众人眼前具是骤然一亮，原来竟是用各色丝线绣出我大燕朝山川河流城池地界。御书房里那面山河图我看的再熟悉不过，与眼前这幅比较起来则过于简陋。这绣图上山河宛然，色彩华美，最引人注目的竟是将南疆各国已然纳进我朝疆界。且全国各省各县风俗民情都一一用金线仿蝇头小楷绣于图上，绣工之精美令人叹为观止。太子容颜如玉，赤金朝服在这锦绣山河旁边亮如一道霞光，稽首拜道：“此织锦山河图乃是儿臣令臣工踏遍我朝山水，多番修正之后完成草图，再由苏杭上百绣女赶工数月而成，儿臣献此图敬祝父皇千秋万岁，我大燕江山锦绣，万年永固！”

皇帝连声道好，太后和蔼笑道：“难为孩子这番心思。”

接着便是逍遥王慕容霆上殿拜寿。比之太子的声势浩大，他手中托盘便越显单薄。然掀开覆在上面的红绸之后，一把造型独特，镶金嵌银的武器映入眼帘，引得在场众人议论纷纷。

“我朝素用火药火器开山辟石，无坚不摧。今儿臣命匠人精心研制，终于得此利器。里内用火药发力，射出钢珠无数，近可穿石，远可裂甲。儿臣以此物献于父皇，愿父皇万寿千秋，此物可助我大燕将士保家护国，开疆僻壤，父皇一统江山！”

慕容霆神色奕奕话语铮铮，毫不顾忌座下已有几个外邦使节变了脸色。皇帝连连颔首：“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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