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为奴婢思虑甚远，奴婢感激不尽。√”我极力稳住心神，仰头看他定定道：“只是奴婢已然身在殻中，哪里由得自己选择，好坏只能看日后造化罢了。”眼见他面上划过冷冷讥嘲，也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便软了神色又道：“王爷若有妙计指教一二，奴婢感激不尽。”

慕容霆反身落座，一双重色深目望着我闪了又闪，忽的嗤笑一声，叹道：“我从来以为你心思坦率，却没想到你我居然坦率到这个地步。”他用一只修长手指在梨木书桌上轻轻一磕，眯着眼道：“如今后宫形势复杂，你有本事求得高位，来日再见本王自当客客气气奉你一声母妃。但若有一日你——”他侧头仿佛在找一个合适措辞，想了半天，还是未出口，只道一句：“本王原先的承诺还是管用的。”

遥记得当年他在城外逍遥山庄门前承诺我等他回来，彼时只当是一场桃花误会，如今再提往事，不免染上些许阴影。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无论我如何选择，只要能在宫中相助于他，日后自然能得他回报，由不得撇嘴道：“王爷，前朝后宫勾结乃是死罪！”

“本王并未允诺你什么，也从未向你求得什么，何来勾结一说？”他仰头哈哈大笑：“若要勾结，我勾结你一个宫女做什么？”

我愣愣看他收了笑意，从容道：“我跟你说这些，无非是心中对你尚有一丝情动。我慕容霆堂堂男儿，于男女之情从不遮掩。那时在宫里初见你忠心护主，又见你机灵可爱，确实对你动了心思。可惜我从南疆回来，便发现你再不是我心中那个不谙世事的纯真少女。”他嘴边翘起一丝自嘲：“或者你从来都不是，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的以为你是罢了。误会二字，当真再贴切不过。”

他这番话叫我面颊发热，心中竟生出浓浓的羞愧，只得垂头不语。耳边听他又道：“今日既然把话说开，来日你我都好自处。本王的耐心和情谊都有限，莫忘姑娘可不要消耗过了头，最后落个两手空空，白白辜负了自己。”

这话说的严正坦荡，反叫我无言以对。咬着嘴唇思虑片刻，才应道：“王爷的意思奴婢明白了。皇上面前，奴婢知道当如何回话。”

慕容霆闻言神色淡淡，直到次日早朝后我四人一同跪在甘露殿御书房中向皇上陈情之后，他望向我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满意。

果然，皇帝闻讯大怒，骂过慕容兄弟之后，又将一直跪在外间候诏的太子单独招进书房整整一个时辰。我和赵明德候在外间，虽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但不时有乒零乓啷的摔砸之声刺进耳膜。赵明德不安的冲我望了又望，失望的看到我也是一脸苍白的无奈。

终于候到太子推门而出，我与赵明德略略一眼便已心惊。只见太子的明黄广袖朝服被茶渍污了半边衣襟，发上的紫金白玉冠还粘着几根茶叶，那云锦绣肩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清楚楚的脚印。我与赵明德面面向觑，最终还是他仗着胆子上前低低道：“殿下，您这个样子去慈宁宫可不成啊！”

太子神色坦然，气度依旧从容如云，仿佛世间万般荣辱劫难在他眼中不过飞烟，浅笑如低吟间芳华自现：“今日便不去了罢，到时太后问起，还望赵总管不要让她老人家太过挂心。”

“这个自然，奴才明白。”赵明德退到一边让出路来。太子抬步间不经意望我一眼，竟又将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望着我凝神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垂头道：“回太子，奴婢是御前侍奉，只是昨日偶然陪伴公主。”

“原来如此。”太子面上淡笑如仪，再不复顾，仰首大步而去。

我屈膝送他，起身时看见赵明德投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及与他细说，进了书房便看见一地狼藉。皇帝坐在桌边以手支额。我二人哪敢出声，只悄悄收拾一番，正要退出时，就听见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赵明德出去，莫忘留下。”

我压抑住心中惊惶，矮身跪在一片碎瓷之中，身后大门缓缓关闭。

“朕问你，昨夜你和明月留宿于逍遥王府，逍遥王与你说了什么？”皇帝抬头，幽暗眼底血丝密布。

我面上一怔老实道：“回皇上，王爷细问了奴婢事情的经过。”转念间不由得心如擂鼓，强行沉住气，鼓起勇气又道：“之后，王爷问奴婢，可知道回宫后如何回话。”

皇帝闻言，不语良久才道：“你如何应答？”

天子心思固然难猜，我却知道若要说谎，势必半真半假才能赢得信任，于是扶定心神道：“奴婢说奴婢会对皇上据实以告，绝不隐瞒。但王爷并不满意。”

“此话何解？”

我以首触地，轻声回答：“王爷示下，昨日奴婢与公主同时在场。外人只道公主受辱，并不知道原来被人轻薄的是奴婢，被太尉之子扯破衣衫的也是奴婢。公主为奴婢不平，故而与王公子冲突。此事若不外传也罢，若有一丝半毫泄露出去，则是奴婢不洁，与公主没有半分关系。”

“他这样说——”皇帝大感意外，原本面上的阴郁竟被讶异之色冲淡不少：“你答应了？”

“公主贵为我大燕朝之嫡长公主，身份高贵如云中明月，高洁无瑕，绝容不下一丝玷污。奴婢卑微，若能为公主分忧，是奴婢的福分。”我垂着眼帘，看不见他高高在上的样子：“王爷的意思，也是奴婢的心愿。”

一声长叹幽幽传来，皇帝似有无限感慨：“霆儿想得周全。他这个兄长，竟比我这个做父亲的还要周到。”他恩赦道：“起来回话吧，这件事情委屈你了。”

见他面色渐有云开之势，我微微喘了口气：“事发当时公主也曾一力护着奴婢，所以奴婢心甘情愿，并不觉得委屈。”想想兀自浅笑道：“何况王爷还许诺奴婢，若奴婢清名受损，王爷必会向皇上陈情，让奴婢终身有托。”

皇帝墨色眼瞳中乌云翻滚，又渐次清明，终于面上放晴，示意我上前融融笑道：“是吗？他说这话，可见并不知道你在朕心中的分量。”

我适时露出羞涩的嫣然之色：“奴婢不敢，奴婢宁愿就这样一辈子，就是奴婢心中的终身有托。”

“傻丫头，假以时日，朕不会亏待你的。”皇帝宠溺的语气浮出淡薄的凉意：“霆儿、霖儿与明月自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一样。明月受了欺负，他二人有些偏颇也是常情。你夹在中间，又是苦主，与他们异口同声也不奇怪。是朕多心了。”

听他吐出最后一句话，我这才敢偷偷呼出胸口悬着的一口寒气。初听他突然问起慕容霆与我私下交谈，即便他口气笃定，也未必不是试探。也不知太子如何禀报，居然能让他在我们的众口一词之中，咂摸出一丝异样味道。

果然听他道：“此事太子方才已向朕禀明，浊风吟主事为谋私利，确有暗中经营烟花勾当。王锐一干人等虽行事不正，但还不至于色令智昏到如斯地步。盖因为那主事为了讨好王锐，私下在酒水中放了些药物所致。此事朕已全权交由太子依法查处，至于你——”他眉头微皱，我连忙跪地接旨，只听他在头顶无奈道：“于私，你识大体明大义，舍身护主，朕该赏你。于公，你未能规劝公主，招惹事端，确实该罚。”他眼底划过一丝不忍，语气依旧铮铮如铁：“朕罚你每日午间，在竹心亭里跪上一个时辰，直到此事查明为止。”

我叩头领旨，起身时不忘谢主隆恩——哪里能不谢呢？竹心亭乃是由上林苑往甘露殿必经路上的一处小景。石头做的亭身建在高丘之上，只容得三四人小憩，亭外无非竹叶三两只，杏花一二朵，实在是大明宫最常见无华的一处清冷景象。他罚我跪在那里，一则似有若无的坐实了我招惹是非的宫中流言，一则给了太子压力，又无形中压制逍遥王的气焰，微妙的调节二者间的平衡。另有就是我私下心惊，觉得他想告诫我，作为御前侍奉，决不可与皇子往来太过密切！

想通了这三层，自然觉得每日罚跪当真是小惩大诫，哪有不谢恩的道理！

好在接连几日风和日丽春光大好，竹心亭地势偏高，跪在那里可以让正午时分暖暖的阳光洒遍全身。素心心疼我，特地每天偷摸的放个垫子在地上。清风旭日下，一个时辰倒也并不难熬。

心境自在，面对六宫投来的各色眼光便坦然得多。升了嘉嫔的小王氏，还特特自我面前经过，有意无意的冷哼一声算是表达她的不屑和幸灾乐祸。

祸首明月公主，看我罚跪时难得的表现出一点内疚，然而说不上两句话就没了耐性，一眨眼就溜溜得没了影子。

至于太子、慕容霆和慕容霖，每每去到御书房路过竹心亭，都要投来意味深长的眼光。

来来往往间，只有一人投来的不安与感激目光，叫我大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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