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因为我也是受害人之一，算是与他们统一战线，慕容霖压了脾气哼出一声：“说。”

我这才敢开口，放缓语气款款劝道：“三殿下，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情形下王爷义愤填膺，拔剑相向乃是合乎人情常理，如今即应了太子殿下此事交由他处理，咱们再去寻仇，便是咱们的不是了。况且——”我偷眼看看慕容霆面色稍缓，便大着胆子道：“公主本与王锐无甚瓜葛，可若是王锐不明不白的一死，那公主就真的百口莫辩了！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王爷思虑周全，所以并不是真的要杀王锐，只是那王锐与太子殿下沾亲，王爷不过是为了给太子一些压力，故而表明立场罢了。”

慕容霖到底还有些脑子，几句点拨之后眼神清明起来，剑眉一皱又问我道：“二哥拔剑太子就怕了吗！他是堂堂太子，哪有害怕一个亲王的道理！？”

我微微一笑，耐心道：“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爷自然不能左右，可有一人，太子不能不顾忌——”

“行了！”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慕容霆忽然出声打断我道：“此事暂时到此为止，谁都不要再提！阿霖，你去看看阿霏，好好劝劝她莫要想不开。”他眼波沉了又沉，只道一句：“你们都放宽心，万事有我。”

慕容霖此时已然消了火气，眼中虽还有疑问，但闻言还是乖乖应了一声“哦”，便出门而去。书房内只剩我与慕容霆二人，我不由自主的想到瑶池月台的那个晚上，立时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果然那慕容霆起身，几步走到面前，伸手就往我脸上摸去。我一惊，连退两步躲过他伸来的手指，充满戒备的望着他：“王爷？”。

眼见他单手落空，保留一个尴尬的姿势立在原地，面上划过隐隐失落，立时故作大方的负手而立，冲我讪讪道：“你不用这样拘着，我不碰你便是。”

“疼不疼？”他见我不语，眼光落在我颈间蓦然一沉道：“王锐仗着他父亲行事向来嚣张跋扈，是京城有名的小霸王，你何苦非要惹恼他？”

我垂头道：“王锐已经对公主多有不敬，好言相劝哪里管用？奴婢也是不得已，只想让他冲着奴婢来，并未想过他敢杀人。”想想又道：“若是公主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奴婢死上数十次也难抵罪过，只怕还要连累宫中无数人的性命。如此想来，豁出奴婢一个人也不算亏本。”

“这叫什么话？”慕容霆的眼波如一双温柔的手，在我面上颈间细细巡视：“阿霏固然重要，你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他缓步走近我，低低道：“我是真的想要了王锐的命！不是为了阿霏。”

为他语气中的心疼和因己而生的恨意，我的心明明白白的漏跳了一拍。

“多谢王爷，若不是王爷和太子来得及时，奴婢只怕早已没命了。”我行了一礼，脑子转过弯来忍不住抬眼挑眉看他：“今晚王爷和太子到浊风吟，也是来赏后院的梧桐花的？”

慕容霆面上一怔，额尔露出到一丝无奈淡笑：“人人都知浊风吟乃是京城有名的书院，却鲜少人知掌灯之后便是专供达官贵人享乐的妓馆，更不为人知的是，它乃是王家的产业。”他朗朗而言，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大燕朝旧族世家风气豪奢淫靡，其中以王氏为首。为了支撑他们醉生梦死一日千金的日子，像这样见不得光的生意比比皆是，浊风吟不过是其中一项微不足道的小买卖罢了。”

他见我面露讶异，唇角微翘又道：“父皇对世族风气不满已有多时。浊风吟的内幕我早已知晓，也知道今夜阿霖去赴王锐之约。之所以约上太子，就是为了当着他的面撕下王氏面具，逼迫太子早日动手整顿王氏——却没想到，把你们牵扯进来。”

他扯出王氏，反倒叫我的惊讶略收。如今朝堂之上，逍遥王与王氏一族明争暗斗此消彼长。王氏自持树大根深轻易不会动摇，慕容霆则是皇帝一手扶持，为的就是平衡制约，不让一家独大。皇帝心思如海深沉不可测，但放在眼前的却是慕容霆打算借太子之手打击王氏一党。思及此不由问道：“太子母族乃王氏嫡系，如何会自断手臂？”

“你方才也说，这世间尚有一人，太子不能不顾忌。”慕容霆负手悠悠道：“父皇对世族奢靡贪腐之风早已心存不满。且世族内部腐败之风已然伤及根本，这些人早成痈疽，尾大不掉。长久下去，靠着这样母家，太子之位他如何坐的安稳。”

“其实太子早已暗中整饬王氏，也甚有收效。似他这般手段，假以时日王氏迟早在他手中磨成一柄尖刀，到那时，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要的是时间，而我却等不得！”

“那么你借此事逼迫太子加快动作整饬世族，又有什么好处——”我失声道，脑筋一转又觉得何其荒唐：“难不成太子伤了那些人的利益，王氏就要与太子决裂不成？——太子乃是王氏一党的护身符，如何会轻易放弃？更何况还有太后呢！”

慕容霆不屑嗤道：“太子要的是文能治国武能治军的肱骨之臣，旧族世家要的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混日子，二者道不同早生罅隙。且太子并非王氏唯一选择，至于太后，居于深宫，若是大势所趋又能如何？”他目光炯炯望着我道：“刮骨疗毒，若稍有偏差便要搭上性命。太子有这个胆量去试，我不过往他手中递递刀子。”

是了，太子早年丧母，若不是太后庇佑，可算是宫中毫无根基，慧皇贵妃也出身王氏，膝下一子慕容霈，因为年幼，大约更合王氏的心意吧！

我愣愣望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隽永不凡的眉目，只觉得此人心机深沉，眼光长远，叫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敬畏。怔了良久，忽然转过弯来变了脸色：“王爷好好的跟奴婢说这些做什么？奴婢不懂。”

“懂也罢不懂也罢，我待你都坦诚无欺，”他定定望着我，深色眼眸中翻滚着无尽期望：“回到御前面对皇上你会如何应答，我要一句真心话！”

你看你看，这便是老谋深算与心无城府的区别了——之前明月公主拉拢我的时候，一口气数尽好处，却不知不觉将主动权交予我手，由得我打个太极搪塞过去；眼前这位看似对我剖心剖腹，说的大约都是明眼人一目了然的东西，却硬生生的逼着我向他投诚——“王锐孟浪，对公主无礼乃是事实，太子自愿全力担当也是事实，奴婢自然对皇上据实以告。”

这样一来，以皇帝对明月公主的宠爱，大约会逼着太子重惩王锐，如此，太子便是要与王太尉彻底翻脸了吧。

语毕，心下多多少少有被夹持的不快，不由得皱了眉头挑着眉道：“奴婢这样说，王爷可还满意？”

慕容霆面上居然有着淡淡遗憾，移目轻轻一叹：“你何必这样聪明。”烛火映照中他长密的睫毛在眼脸下投出一道整齐的阴影，忽然眼帘一掀，里内绽出一丝夺目的愉悦光华：“不过今日到叫我看清楚一件事情——你对太子确实无心。”

我不意他此时还有这种心情，失笑道：“怎么王爷终于相信奴婢了？”

“太子皮相甚好，为人温和有礼，但凡见过他的女子大都会喜欢他。你也见过那王锐，就是仗着自己与太子有几分相像，也不知在京城闯出多少风流祸事来。”慕容霆神色不屑，看来大不以为然。眼神一晃见我疑惑望着他，便道：“今日太子来解围，你看不出半点异样，可见心中眼中并没有他。”

他又趋近一步，伸头在我耳边轻轻问道：“皇上待你好不好？”

暖暖的口风吹到脸颊上，好闻的草木香味幽幽袭来，那是杜若还是月桂我至今没有分清，但不论是哪一种，眼下都令我难安：“王爷曾说过不是纠缠不清的人！”

“放心，本王自然不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他立起身子，居高临下的挑眉望着我：“本王只是好奇，听说父皇将你一直放在身边宠爱有加，怎么就连个名分都不给你？难道你就甘心永远这样不清不楚的跟着他？父王百年之后，他的后妃或养在长安宫安度晚年，或死后葬入妃陵，受皇家供奉永世尊荣。你区区一个宫女，幸则老死深宫，死后草席一裹拖到后山烧灰厂烧成一把飞灰，若不幸为父皇殉葬，年纪轻轻就要活活憋死在皇陵侧殿中。这样的下场，难道你没有想过？”

他的话叫我心中一个激灵，仿若冷水扑头浇下，几乎变了脸色——是了，如今的我看上去风光无限，但说到底只是个奴婢，想要逃开日后的惨淡结局，大约只有受封和出宫两条路可走。刚进大明宫时皇帝说过：“莫忘，即便你没有任何名分，只要做了朕的女人，你就休想再踏出宫门半步，你可想清楚了！”当时只想到做宫中嫔妃的种种不易便断然拒绝，如今再看他这话确实大有深意，而自己根本不知其中利害，实在愚蠢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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