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浣花阁的大门时，天色已然黯淡如晦，然而素心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光彩却能让整个甘露殿都明亮起来：“姑娘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她一边喜滋滋的抱怨，一边将一个锦缎包裹塞在我的手里：“快些去吧，胡公公候你多时了！”

“什么？”我莫名其妙的抱着包袱，傻傻望着脸上放光的素心。√

“方才胡公公传皇上口谕，要接你去大明宫呢！东西我替你收拾好了，轿辇就候在侧门外头，姑娘放心走吧。”素心的喜悦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实实在在地感染了我，忍不住微笑问道：“姐姐不同我一起去吗？”

“皇上口谕，只传莫忘姑娘一人。”身边冷不丁冒出一个干瘦身影插话道：“姑娘可要快这些，别让皇上等急了。”

“福公公？”我认出他便是专事恩辇的太监小福，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转身出了侧门看见候着的不过是一张普通二人小辇，而非侍寝专用的恩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客气道：“有劳公公了。”

“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能伺候姑娘是奴才的福气！”小福一张嘴舌尖上便能开出七色莲花，奉承话一路未停，顺带着将大明宫的情况也介绍得七七八八。

原来大明宫就建在东宫后头的骊山上，似我这般脚力，出了宫门再坐上两个时辰马车就可到达，若是快马，一个时辰不要就能走个来回。大明宫冬暖夏凉，兼有十多处温泉活水，一年四季景色宜人，最是避暑消寒的好去处。皇上勤政，冬季不愿往那里去，只在酷暑天气住上几个月，且年年都住在瀛州台——我此番进大明宫便是要到那里点卯报道，其余随侍宫嫔按位份分布于瑶池边上各馆室。

车轮滚滚间小福不轻不重的声音娓娓自车厢外传来：“姑娘是伺候皇上的人，别的不用上心，只需记得瀛洲台边上的冰泉宫，是慧贵妃娘娘的住所，宁妃娘娘此番还住在老地方碧水云天。”

我原本被晃得有些昏昏然，听他这样一说反倒起了精神：“听说大明宫用的水都是骊山山顶流淌下来的雪水，最是甘甜纯净，可是当真？”

“皇上一饮一食自然都是极品。”小福接口：“这雪水自身就带着一股子凛冽之气，盛夏时分拿来泡茶最是清凉解渴，可不是人人都能享用得了的！去年，也只有贵妃娘娘和荣容华得了这样的赏赐——”他声音一顿，忽的低低沉了下去：“可惜荣容华今年却没有这样的福分了。”

身为皇帝身边的人，最是忌讳议论各宫恩宠。小福能当着我的面为云熙叫苦，可见云熙素日在他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也是明白的告诉我，云熙的事情他也愿意出上一份力。

虽然心中有数，却再没了谈性。剩下的路程便有些寂寥，到得大明宫侧门时，天色已然墨黑。然宫内却处处灯火通明，那远近错落的馆阁更是辉煌精致，望去如缥缈仙宫一般。

进了宫门便再不得用辇。小福亦收了玩笑，亲持一柄宫灯在前为我引路。弯弯曲曲明明暗暗走了不多会儿，便立足于瀛洲台门下。

只见眼前宫宇气势恢宏，罩着银纱红绡的灯火在琉璃瓦白玉阶上跃出明晃晃的妖娆姿态。内室雕梁画栋，描金嵌玉，色色都是人间极品的富贵清雅。一身虬龙彩衣的赵明德立在这锦绣堆间毫不突兀，见了我只如常道：“姑娘这就随我去见皇上吧。”

时隔几月，再见到他时，瀛洲台偌大后院的那口温泉正在无双月色中氤氲吐纳，如纱如雾的水汽萦绕在观景台下，将凭栏而坐的皇帝衬托得宛如仙人。时节已近中秋，一轮清冷明月散去暑热，皎白月光洒在他的纯黑织金团龙暗纹常服上，好似一只披着磷光的黑龙在他四散的浓密黑发间隙中隐隐闪闪，跃跃欲飞。

我从未看过他这样气势如虹又随性自在的样子。

怔忪之间见他抬手示意我上前，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有些日子不见你，怎么好像变傻了些？在想什么？”

面上一阵潮红，我低着头行了个常礼，喏喏道：“奴婢看到皇上，想起诗经中有一句‘缁衣之宜兮’，后面却想不起来了。”

“兮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他和缓而笑：“小小丫头，好大的心胸。”见我慌得要下跪请罪，他摆摆手漫漫道：“朕见到你，想到的却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大明宫月色袭人，千万不可辜负。”

他面前的梨花小几上，仙人醉清冽甜柔的香气揉在无边月色中，叫人飘飘欲醉。白玉碗，琥珀光，盛出君王难得一见的如意心情：“霆儿今日回朝，朕留他在大明宫宴饮。席间听他说起南疆诸国的风土人情，其中谈起蛮女玲珑多姿，无端叫朕想起你。”

“皇上笑话奴婢？”我一歪头，双目弯如新月：“奴婢粗鄙，自然如同蛮女一般。”

自进甘露殿以来，我甚少敢这样与他调笑。然而今夜的月色这样好，远处水榭上丝竹袅袅，眼前人在灯火中这样灼灼其华——若不是我，他的身边也许会是慧贵妃、宁妃、湘妃、玉贵嫔、嘉贵人——后宫佳丽三千人，但今夜他想见的人是我！

“朕身边，如何会有粗鄙之人。”他果然闻言开怀，伸手将我拉在一边，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龙延的香味幽幽袭来：“让朕好好看看，这粗鄙之人究竟该得个什么位份。”

“朕答应过你的事情，没有忘记。”他在我震惊的目光中温柔道：“朕属意常在这个位份,希望你时时常在朕的身边。”

我原本飘飘然的一颗心猛然从高空坠落至冰冷湖底，惊得面色大变，双手骤然冰冷。膝盖一软便跪在皇帝面前，未曾说话，眼泪却不争气的淌了出来。

皇上愕然于我这样一番举动，霎时皱眉道：“你还是不愿意吗？”俄而轻声问道：“你就这样不愿意做朕的女人？”

我拼命摇头，不觉脸上已然泪水纵横：“不是的，不是的！奴婢早就心仪皇上，能伺候皇上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一只手紧紧攥住胸口的珠子，我能感觉它滚滚的热量几乎要将我的身体灼穿：“奴婢出身卑微，只求在皇上身边服侍，其他一概不想，求皇上成全！”

皇帝浓黑的双目已然看不出任何情绪，那双幽深似井的眸子中只是清清亮亮倒映出一个惊惶失措的小小的我。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做朕的奴婢，做朕的女人，只是不要做后宫的嫔妾。”他的声音平稳如泰山压顶：“莫忘，即便你没有任何名分，只要做了朕的女人，你就休想再踏出宫门半步，你可想清楚了！”

“皇上误会了，奴婢并非是为了离宫！”被他轻易堪破心事，我有一瞬的讶异，然而如何能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是宫女抑或嫔妃，都是皇上的子民奴仆，于皇上而言，奴婢有没有位份都是一样的。”我拭去泪水，抬眼望着他，实心实意剖白道：“奴婢自那日误入鹿鸣苑与皇上偶遇，心中早已有了牵挂。不过奴婢身份低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如今能够在甘露殿侍奉圣驾，能时时得见龙颜，心中已是十分的满足了。可是——”咬唇狠下一条心，在他莫测的注视下垂目道：“皇上带奴婢的心意奴婢铭感五内，可一旦有了位份，奴婢就要像其他宫嫔一样被被分至六宫，再不能时时得见圣面，奴婢不愿意。”

皇帝闻言，面上和缓了几分，眉峰渐渐舒展：“小女儿心思！朕就把你放在浣花阁便是！”

“奴婢心思不止于此！”我痛下决心，干脆一次说个明白：“若奴婢只对皇上有敬仰之心，那么能够安居后宫锦衣玉食自然再好不过。可是奴婢对皇上动的是倾慕之情，为宫女时能够为皇上洒扫宫室奴婢已觉是天大的福分，甘之如饴。为宫嫔时，却是见不得皇上与他人亲好。”我将头垂得更低：“女子嫉妒之心最能熬人，奴婢自知浅薄，没有容人之量。”

“切词狡辩，”皇帝沉沉出言打断，语气中却并无怒意：“难道你日日在朕身边，便能安然瞧着朕与他人亲近而心如止水吗？”

“自然不能，但也不怨。不得自然不生怨怼，奴婢是怕，先得而后失，””我鼓起勇气坦然望着他：“皇上还记得荣容华吗？”

提起云熙心中苦涩酸楚，所言更是由衷发自肺腑：“奴婢陪在荣小主身边一路走来，眼见她默默时平淡度日，圣泽深重时与皇上浓情蜜意，若非一片深情，荣小主怎会几月不见皇上，就容颜枯槁，形销骨立。可见相思逼人，可见——”我顿了顿，细声细气道：“皇上也忒狠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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