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没来多久你便走了，难得对他还有印象。”云熙的秋水双眸如针刺一般狠狠定在我讶异的脸上。她观察得如此认真，以至于唇边一直保留着的浅浅微笑都僵硬成一种奇怪的表情。我面上一紧，想也不想便答道：“小方公公是奴婢擅自做主留在凝阴阁的，小主宽和没有怪罪，奴婢一直心存感激，不敢有一丝忘怀，自然也不会忘了公公。”说着款款施礼道：“奴婢多谢小主宽宥之恩。”

云熙眼风流离婉转，缓和了表情道：“你我之间何曾这样客套？说起来小方在我这里也确实伶俐，事事交代给他都能做得妥帖，到底是你的眼光。他年纪虽小，掌宫太监一职倒也做得有模有样。”她语带春风：“之前确是一场误会，姑娘看在我的面子上，恕了他吧。”

我勉力压下震惊的心情，连声应道不敢。但见云熙蹙眉瞪了小方一眼，那小方如何不懂，竟然将我当主子一般连连谢恩，弓着身子倒退着再次隐入纱帘之后。

云熙眼见他离开，终于垂着蝶翼般的长睫不再看我，十指尖尖只去摆弄桌上的茶碗一语不发。我见她身边只剩个莫知候命，心下转了几个弯，已然隐隐后悔来此一趟。但此情此景也只好硬着头皮问道：“那日匆匆，莫知姐姐递给奴婢一张纸条子。不知小主有何难？”

“非难，难也。”云熙唇边梨涡乍隐乍现，抬眸时眼光殷切：“若非如此，你怎肯登门？莫忘，你能来，到底是不忘我们主仆一场的情谊。”说罢，看一眼莫知。

莫知也是一脸忧虑恳切：“莫忘姑娘是有情有义的人！如今容华小主身陷囹圄，还望莫忘姑娘能够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小主，好叫皇上能来看看小主——如今凝阴阁的日子实在难过——”

我闻言不禁摇头道：“莫知姐姐糊涂了，且不说宫女不得多嘴后宫之事，莫忘只是甘露殿负责洒扫的卑微奴婢，如何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

“可是阖宫皆知皇上待你——”莫知见我拒绝，当即不满争辩，却被云熙抬手打断。她定定望着我，面上有破釜沉舟的决绝：“莫知出去，不要让别人进来，我与莫忘有话说。”

莫知知机而退，走时顺手关上了门窗，将傍晚的清爽隔得密不透风。室内幽幽的香气便缠绕上来，我分辨得出，那是百合香缠绵的味道。

“莫忘，我知你素来沉稳聪明，故而一向倚重你，在凝阴阁，在静心苑，在苏家，我都带你不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云熙修长的手指在檀木圆桌上轻轻一点，双目深深侧首望着我道。

“苏府待我有活命再造之恩，莫忘一刻也曾不忘怀！”我真心诚意道：“若无老爷夫人救奴婢于水火之中，奴婢只怕早已饿死了。小姐关爱奴婢视如亲生姐妹，若无小姐，也不会有奴婢今日。”

云熙闻言，目中水光莹莹如忆往事不胜感慨，连连点头道：“你记得就好。我是真心把你当做妹妹，可是哪个做姐姐的，能容得下自己的妹妹去抢自己的夫君呢？”

我怔住，只听她又道：“我逐你出凝阴阁是我狠心，如今你在皇上跟前得势，若我有其他办法，断然不会来求你！”她自嘲一笑：“若是别人要我来替她在皇上面前邀宠，只怕我第一时间也会拒绝。”

“小主，奴婢真的——”

“你不必急着砌词推脱，且听我说完！”云熙打断我，一滴泪珠无声划过面颊：“进宫不过短短三载，我已识遍人心冷暖。皇上真心难求我从无奢望，那种默默无闻的平淡生活我也并非不能忍受。得之如何，不得如何，我早已不在乎了。”她深吸一口气，喑哑道：“前些日子母亲寄了书信来，信中说父亲为人向来清高不愿与他人虚与委蛇，在任上诸多不顺。哥哥投军后在南疆立了大功，却只封了个小小的裨将。若我在宫中得势，那些小人如何敢生出这样事来！”

“我无心争宠，无奈身不由已。”云熙的指尖颤抖，语调却和缓得透出一股子看透生死的味道：“如今我在宫中是什么样子你也看见了，一个刚入宫的小小才人都敢对我言行无状，长此以往下去，我受践踏不说，只怕爹爹和哥哥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样一比较利害，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实情。端看江氏薛氏的事情，便知道前朝后宫素来扯在一根绳上。云熙，作为宫嫔，一己荣辱势必牵扯上整个苏家的前程，我如何能拒绝得了，可是——：“小主说的奴婢明白，可是奴婢实在卑微，如何能够左右皇上的心意？”

“我不是要你为我争宠！”云熙见我有一丝松动，面上立时显出喜色，急急打断道：“花无百日月无满，即便一时得宠也难保来日，这种日日算计朝不保夕的日子我早已过够了！莫忘，一个孩子，我要一个孩子！”

“什么？”我望着她热切的双眼一时蒙住，待反应过来后又听她切切道：“你看这宫里，慧贵妃有四殿下，皇上即便因为江氏的事情迁怒于她，甚至免了她代理后宫的权，却还是事事眷顾着长春宫。玉贵嫔失宠已久，就仗着一个女儿还能经常得皇上召见。宫里有孩子的女人不多，哪怕是失了孩子的江氏、薛氏，即便皇上再疑心他们，都好好儿的留着他们一条性命。”她几步走上前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低低道：“我要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可以！只要有这个孩子在，我在宫中的日子才能高枕无忧！”

她的手劲大的出乎意料，扭得我双臂生疼，瞠目之余我结结巴巴道：“小主，生、生孩子的事情，只、只有皇上——奴婢如、如何帮帮你？”

“皇上？皇上！”云熙喃喃自语，面上泪水纵横而不自知。俄而垂头狠狠叹出一口气，压着嗓子道：“莫忘，你可还记得你曾问过我，为何我得沐皇恩那么久，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如此隐秘之事她主动旧事重提，当真勾起我一点好奇。之前我曾猜测有人从中做手脚，被云熙自己否决了，慧贵妃意意思思的赏了一碗凉药，惊得云熙巴巴带着我去昭德殿请罪这才没了下文。云熙的身子一直由夏冉照看，论理不该有什么差错。她亦有过宠冠六宫的时候，没道理怀不上孩子呀！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泪眼婆娑间，云熙嘤嘤而泣：“皇上招我侍寝十回间，只有一次同我燕好！”因将床第私密说与他人，她的双颊绯红，却语罢不能：“他叫我去，只是为了静静的看着我。我就像一个雕像，一张画，是他缅怀先贤淑皇后的祭器。我苏云熙，在他眼中只是个会走路会说话的画像而已！”

事实冷酷不堪言明。外人眼中的锦绣表象被云熙自己一手戳破，便再无顾忌：“以往皇上日日见我，即便薛更衣得势时待我稍有冷落，也还挂念着凝阴阁。那时我只道来日方长，心中自然不急，可自打天水围场回来后，皇上便再未召见过我！我心里知道，他是起了疑心，我有口难辩，复宠无望！我也曾求助于慧贵妃、丽嫔。他们一个有了新的助力早已将我视为弃子，一个胆小怕事，忘恩负义！这两人皆不能靠！明月公主自打去年中秋后就一直住在宫外，至今未能见得一面，我唯一的指望，就只有你了！”

“可是，可是——”我结舌，止不住的震惊讶异：“这，这，小主受苦了——我，我如何——”

云熙散尽眼中泪光，眼帘低垂收尽情绪，放了我的手在她宽大的袖间摸索。片刻取出一物攥在手心里，神神秘秘忘我手里递去：“此物你好生收着！”

“这是——！”硬物入手，带着云熙的体温和她狂热的期盼，生生咯得我手心发烫。一低头，只见自己掌心握着一个素色瓷白的小瓶子。那瓷胎粗粝，一眼便知不是宫中造办处的产物：“小主，私相授受可是大罪！”

“这叫巫山雨，是夏冉从宫外弄来的。”云熙面上有着不可言说的暧昧，双颊如染绚丽红霞：“——这药有助兴的功效。”

我失口叫道：“春药！？小姐！？”

云熙玉指一竖，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红着一双秋水眼悄声道：“我把这个交给你，就等于是把苏家一门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到你手上了。”她握着我的双手，将那小瓷瓶在我掌心中埋得更深：“莫忘，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晚霞如流动的金水，一层层渲染在未央宫数不清的宫室、馆阁、山石、花木之上，辉辉煌煌明明暗暗，竟然刺得人双目发痛，不能直视。西边的天空呈现出诡异的紫橙交替之色，浓厚的阴云翻滚中，夕阳黯哑似一只燃着火的七宝玲珑宫灯——凝阴阁的落日我曾看过无数回，今日回首却发现原来已经这般陌生。那瓶巫山雨稳稳躺在我的怀中，不动声色的提醒着我，之前那种不问世事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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