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在说你，你却提她。”皇帝幽幽而叹，丝竹之声渐行渐远：“你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他抬手将我从地上扶起，轻轻一拉带入怀中：“你是对朕没有信心。”

夜风乍起，撩开周边轻薄如雾的纱帘，将他怀里浓郁的熏香酒味散发在空气里。我鼻头一酸，在他温暖的怀中几欲沉沦。自情海中沉浮一番，到底吐了一句真心话：“——奴婢愿意今夜侍奉皇上。”

“朕不愿意。”他的胸腔闷闷作响：“朕从不强人所难。”他将我轻轻推出怀抱：“去吧，朕既然喜欢你，便等得起。”

他这句话煦如三月春风，吹开了大明宫瑶池的半亩菡萏，将这无尽湖光水色深深印在我的眼底心湖。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随侍大明宫的女子们使万般手段，打造出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取悦君心。然而即便有灿若星汉的湘妃，当风而舞的丽嫔，艳若桃李的嘉贵人又如何，我立在皇帝身后，在她们或猜疑或妒忌，或不屑或鄙夷的眼神中岿然不动。

只有几日后那道招荣容华进大明宫的口谕，在我心湖中幡然激起道道涟漪，经久不能平复。

“荣容华是你旧主，你二人主仆情深，能守望相助是善缘。”闲暇对弈时，皇帝捏着白玉子迟迟不落，突然对我道：“我前日下旨让薛更衣移居楚娃馆，以后再不要偷偷摸摸去冷宫门口放吃食了。”

我的心口一甜，不知该喜该惊，只觉得周身暖流涌动，眼圈立时红了：“奴婢多谢皇上——”

“免了。”他漫不经心的挥挥手，俄而落下一子，道：“看着棋路，再走几步就要输了！”

大明宫带给我那样多的惊喜和快乐，以至于每日我躺在瀛洲台侧殿的雕花床上，都久久不舍入睡，就怕哪一日醒来会是黄粱一梦。忽有一日深夜，一个窈窕黑影在我眼前轻盈跃入半开的西窗，无声无息来到我的面前。

我翻身而起，飞快的打亮床头烛火，在昏黄烛光中欣然唤她道：“——阿颜！”

阿颜迟疑片刻，撩开面纱倾城一笑：“莫忘，你叫我好找！”

是了，自我进了浣衣局，便再没有见过阿颜一面。彼时掖庭宫与太极宫隔着厚厚一道宫墙只当再见无望，后来进了甘露殿，深居简出，更没有机会能够知会她一声，只心想这些年湘妃艳压群芳地位稳固，阿颜没有不好的道理。抱着有缘还能相见的念头倒也释怀，谁料在阿颜眼中，我二人相遇相见，竟是难过千山万水。

“两月前我去凝阴阁找过你，你却没了踪影。”她拉着我的手，绝美的眼中划过好奇：“后来听说皇上身边多了一个宫女，竟然真的是你！皇上是看上你了吗？”

“我——”我正要解释，忽见她连连摇头道：“你千万不要嫁给皇上做他的妃子！”

我侧首一笑：“为什么，做妃子吃穿享用不尽，有什么不好？”

“自然不好！他眼下喜欢你，当然什么都是好的，以后他不喜欢你了，就什么都不好了！”阿颜言之凿凿，哼道：“男人，都是追逐色相，喜新厌旧的东西！你不要喜欢男人！”

我呵呵一笑将她拉入床帐之内，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说不尽的体己话。阿颜更是叽叽喳喳，尽说些宫中女子勾心斗角之事。原来这嘉贵人当真是一方人物，仗着宠爱在大明宫行事有些无状。陆昭仪、玉贵嫔、丽嫔等人大多看在太后面上不愿招惹她，可好巧不巧，却偏偏惹到了杨嫔头上。

那杨清音我自然知道是什么性子。果然几句话不对，又见嘉贵人位份不如她，先是罚嘉贵人跪在瑶池边请罪不成，干脆一脚将那蛮横的贵人踹下了荷花塘。这下大明宫可热闹起来，嘉贵人在慧贵妃面前哭闹不休，杨嫔更是烈火性子，直言要让皇上做主，无论如何非要分个对错公道！

这件事发生在我进大明宫之前，虽也有耳闻，但不如阿颜知道得这般清楚。想想大约也是因为闹腾的太厉害，这才显出云熙安静娴雅的好来。二人说说笑笑，我却发现阿颜言语虽然活泼，但翻来覆去只说近几个月的事情。我有心试她一试，便道：“这算什么，薛婕妤被降为更衣，才是宫中一等一的大事呢！”

阿颜艳若桃花的脸上懵然一怔，好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听我家娘娘提起过？”

薛氏遭贬黜乃至小产，都在宫中掀起过不大不小的波澜。望着阿颜一无所知的茫然表情，我心中疑窦丛生，忍不住问她道：“我离开凝阴阁已有一年时间，你为何两月前才去找我？”

尴尬内疚的表情在阿颜精致娇美的脸上蜿蜒伸展，她咬着嘴唇低眉支吾，见我良久不语，才小心翼翼抬起小鹿一般单纯湿润的大眼，巴巴望着我：“你生我气了，我不是故意那么久不找你——”她犹犹豫豫，咬着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她这样犹疑反倒叫我迟疑起来，宫中的事情，有些不知道反而比知道来的好——可还未等我说话，阿颜一头扎在我怀里，搂着我的腰急急道：“你莫生气，我告诉你便是！”她在我耳边呵气如兰：“我跟着二殿下，去了南疆。”

“南疆？”我失声惊讶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阿颜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清亮双眸中烛光跃动，明暗阴影衬托出诡异惊心的美。她欺身上来，红艳的嘴唇在我耳边微微开合，游丝一般吐出两个字：

“杀人。”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她伸出两根春葱玉指轻轻一晃，得意道：“两个！朱戎国的两个大祭司是我杀的！”

宫中贵女为保安全，安排会功夫的女婢随侍左右不是什么新鲜事。阿颜的功夫自小在红莲教练成，随侍湘妃不足为奇，但居然能跟着慕容霆前线杀敌，实在过于匪夷所思！我不禁问道：“你去打仗了？”

阿颜摇头，目光灵动如水银流转：“没有。是我家娘娘让我去的。南疆那地方湿热，蚊虫也多，也不知道哪些人养了什么蛇虫，诡异得很，咱们的人到了那里总是生病，连死了个好几个将军！只有我没事儿。后来二殿下叫我偷偷的混到他们的总坛里把那两个祭祀杀了，咱们的人病就好了，然后就打赢了。”

她嘴上说的云淡风轻，但转念便能想到，国祸当前，南疆诸国拼死抵抗之下什么奇谋歪招都用上了。战报上说薛家几名将军死得蹊跷，可见当时情况何等凶险，若不是有慕容霆坐镇，只怕大军失了主帅，立时便要溃散遭人屠戮。

“刀剑无眼，你可有受伤？”听她的意思，仿佛只做过这样一件大事，我稍稍安心，还是忍不住在她周身打量。

阿颜瞧我神色关心，面上由衷开心，咧嘴笑道：“不过被那个祭祀的蛇咬了一口，就在这里——”她拉起袖子，玉藕一般的手臂上果然有两个小小的红点：“那蛇忒没用，咬了我自己倒死了，我没事儿！”她嘿嘿笑道：“要不是二殿下吩咐，我才懒得去呢！走前娘娘吩咐我，只要保着二殿下无事即可，其他的一概不管。”

“杀人——你不怕吗？”我难以置信的望着她。

“先开始怕的，可是后来想到他们也杀了我们不少人，就不怕了！”既然开了话题，阿颜便再无顾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慕容霆此次南征利利索索说了个大概。行军打仗的事情显然她并没有多少兴趣，主要话题就只围绕在此次南征先锋军中涌现的几个年轻军将身上，也不说人家如何英勇善战，反反复复只在那些个杂闻趣事，相貌性格上打转。我思量她怕是有了女儿心思，有心吊吊她的话，却也问不出对谁特别上心。转念又想到哥哥，便问她是否听说一个叫做“莫失”的人。

阿颜认真想了许久还是摇头，我想十万大军，阿颜没有遇到也是正常，又听她总结道：“其实那么多带兵打仗的，看来看去还是二殿下最厉害！”她眼中神采飞扬，难得的露出一丝崇敬：“那时主帅死在床上，大小将军都慌了手脚，只有他骑在马上对将士们慷慨激昂的说了一番话，那样子真是！连我听了都热血沸腾！我家娘娘说，二殿下这次功劳不小，封王不说，以后必定要重掌军权呢！”

我跟在皇帝身边有些日子，也隐约知道一些朝堂上的风向。燕朝军权大致三分，王家镇守西北边疆算得一分，中央守军地方兵力皆掌控在皇上手中算得一分，还有一分原来掌在蒋氏手中，蒋家败落后，慕容霆继任龙虎大将军整饬三军，后来因他为母请封皇上震怒收了军权。蒋家的军权就成了一块人人眼红的肥肉，但凡有些势力的氏族都想分得一杯羹，彼时薛氏领兵出征，看似得了便宜，如今看来，却是慕容霆将这第三分牢牢握在手心，再不是太后发发脾气就能轻易撼动了。

朝堂之事不能细想，推敲之下只觉后脊梁幽幽发冷。好在阿颜美色当前又活泼伶俐，二人酣聊至此时，蓦然发现窗外天色已鱼肚白。残灯青烟中我惊觉已到了皇帝早朝时间。昨夜皇上就宿在湘妃的兰亭水榭，此时阿颜再不回去，怕是对湘妃娘娘交代不过去！

说不得连连催阿颜快走。阿颜恋恋不舍，走时双臂搂住我的腰用力一抱，软香温玉立时满怀，叫人心思有片刻恍惚：“难得见你一回，若有机会我还来。”她想一想，忽然一脸郑重的嘱咐我道：“你可万不能喜欢皇上！”

我心里急得发紧，也不便多说，只得连连点头，眼见她隐在瀛洲台后那丛宫墙一般高的青葱竹林后面，这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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