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滴落的蜡油缓缓而动，好不容易过去一秒，下一秒又冗长难捱。√就着沉沉的阴气与偶一发作的惨叫声，我在这地狱的边缘耗了漫长的三天。

房间无日无月，唯一能够判别时间的除了一日一餐以外，还有每日固定有一位医官来为我换药。一侧肩膀已然高高肿起，轻轻一碰就疼的钻心刻骨，而他的动作显然没有夏冉的轻快怜惜。那双粗大手掌不知翻检过多少囚犯的伤痛，下手时利落而无情，每每叫我如上刑般心惊肉跳，疼不欲生。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医官虽然辣手但所用之药极是有效。眼看着伤处一点点消肿，到底心中有了些安慰。

好容易熬到第三次换药后，那姓秦的将军再度出现，直言此案已结，我被移交至太极宫发落。

再度走过长长的通道，我蓦然发现两边牢房已然不再空闲。那些被羁押的男女们，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或坐或站中都用发红的眼睛狠狠盯着我。偶有一个哭嚎着扑到牢笼边上，伸出污坭的大手一把拉住我的衣角，凄厉喊道：“冤枉！冤枉！”

我大惊失色，惊呼之余就见秦将军出手如电，反手一拳狠狠砸在那人手背上，硬生生将他击退，怒斥道：“薛氏逆贼安敢胡乱喊冤！”

“小的只是个养马的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冤枉啊！冤枉啊！”那人护疼，缩回角落嘤嘤而哭

“姑娘不必惊慌，他们都是薛氏通敌案中的从犯，到秋后都要一并砍了的。”秦将军见我受惊不小，居然缓声安慰。但这一声安慰却实在叫我越加惊惧：“通敌？怎么变成通敌了？”

“说给姑娘听听也无妨。”秦将军得意一笑，不急不忙道：“原本末将也以为只是个军马草料看管不力的小罪，谁知道经大理寺审查，原来薛家竟然给军马喂了春药私下配种，把怀了崽子的母马高价卖给金人从中牟利。”

我忍不住问道：“薛将军认了？”

“开始自然不认。”冉冉火光照见他面上三分得意一分快意：“但也由不得他们抵赖！薛大公子写给金人的亲笔信被薛二公子新近宠爱的一个舞女翻了出来，自己家里人提的证据，还有什么好说的。要说这薛家二位公子真是天上地下两个模样。薛大公子算得上一条好汉，在这里扛了一天一夜，手脚全折了才签字画押。薛二公子——”他嗤之以鼻：“听说那个翻出证据的舞女是逍遥侯府的一个逃妾，因为二公子不肯纳她为妾才心生怨恨意图报复。薛老将军此番出征南疆，不知道回来是怎么个情况！”

一则是轰动京城的大案，一则是贵族高官的香艳秘事，怪不得眼前九尺男儿也津津乐道，口述得唾液横飞。我心中惊惧交错，原本清晰的头脑迷乱无章——是我冤了明婕妤，但皇上真的冤了薛氏吗？抑或皇上早就获悉薛氏通敌，才扮下雷霆手段将其一网打尽。我原本自以为是的想法当真就是正确的吗？

铜钉铁门霍然通开，明亮的阳光兜头洒落下来，晃得我一时睁不开眼睛。诏狱之阴森可怖宛如一场噩梦叫我心有余悸而不敢回头再望一眼来时之路。短暂眩晕后发现一张二人小辇已然候在阶下，领路的太监笑容可掬：“莫忘姑娘请上辇。”

“多谢公公，奴婢——”我持礼欲拜，膝盖微微一弯忽觉得天旋地转，之后便眼前一黑，再不知人事。

醒时感觉身下颠簸不断，像是在马车上匆匆赶路。身边隐隐有女子香风幽幽而来，我迷迷糊糊唤她：“素心，咱们这是去哪？”

“姑娘要什么吗？”那人垂头轻声问我，而我却一偏头，再度昏睡过去。

再睁眼，已然天上人间几度变化。满屋的皓丽繁华叫我应接不暇，一双眼珠子溜过来转过去，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叫自己安下心来，于是软软唤她：“素心姐姐？”

那女子闻言转过身来，肌肤如雪眼波幽冷：“莫再叫我姐姐，奴婢担不起。”

我讶异，在她的帮扶下直起身子：“好姐姐，这是怎么了？”再看看四周琳琅，心下忐忑起来：“这是浣衣局？”

素心嘴硬，但手势极轻稳，往我身后塞了两个锦花垫子，让我坐舒服了，这才深深望着我道：“这哪里会是浣衣局？奴婢托姑娘的福，已从浣衣局的贱奴库里调了出来，在甘露殿侍候。”

她见我一脸茫然，眉宇间便是无尽忧虑：“姑娘不知道吗？是皇上将你从掖庭宫一路抱回了甘露殿。”

“姐姐在和我说笑吗？”我惊到极点反而不信，硬生生从嗓子眼里憋出几声干巴笑声，却在素心一脸正经的逼视下没了下文：“求姑娘莫再叫奴婢姐姐，否则便在是要奴婢的命了。”她忽然冲我行了个周正的大礼，一板一眼正色道：“甘露殿二等宫女素心，见过莫忘姑娘。”

扬起一脸肃穆，她沉静清丽的面容映着粉色宫装，越显“新妆宜面下朱楼”的新鲜美好，却也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这不是一个靡丽奢华的梦，也不是一场闲来无事的玩笑。

恍然间五味繁杂，实在有太多不可言喻的情绪在胸中翻滚——到底性命无虞心中松快，但这样的待遇又实在叫我受宠若惊，惊惧之下又泛出丝丝甘甜。这是整个大燕朝的中心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将我捧在手心里一路送进这场泼天的繁华，这样光芒万丈的恩宠，即便是死了，此生也算值得！

“奴婢恭喜姑娘。”素心直起身，迤逦眼波中映出我恍若梦中的微笑神情，于是淡淡道：“太医看过，说姑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疲累到了极点，身上又带了伤，骤然放松下来便一直昏睡。”她在我面前双膝跪地却无一丝尴尬，只顾昂着头问道：“姑娘可是饿了，奴婢去取些吃食来。”

“素心姐姐！”她冷冽的声音叫我凛然回神，望着她这般做小伏底的姿态，我的心一空，想也不想便脱口而：“是我连累你了！”

素心闻言，一张清冷面容这才有了几分热气：“姑娘说些什么？甘露殿比之浣衣局不知好了多少，奴婢能够脱出贱奴库，感激都来不及，何来连累之说？”

在浣衣局时我与她亲如姐妹，怎会不知她向来清高，宁愿在浣衣局辛苦度日，也不屑绞尽后宫争宠的纷争。然而不管无意抑或刻意，她都来到我身旁。而我身边，也只有一个她，怎能轻易放手？当下不顾伤痛，切切拉着她起身坐在榻上，眼眶一酸便落下泪来：

“浣衣局时我从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只是造化弄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该喜该忧。你我都知道，奴婢出身的女子搏个平安出宫也罢了。得享天恩固然是好，可是没有家族出身，只仗着皇上一点宠爱，以后的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至此不禁恻然：“姐姐是秀女出身，最知道后宫争宠凶险异常。现如今我一个小小奴婢已然引得后宫侧目——”越说越惶恐，忍不住双手死死拉住素心的手臂，带着哭腔道：“只怕以后还不知如何是好——”

话到此处心中真的生出几分惧意，便尤其觉出素心陪伴在身边的好，索性耍起赖：“既然姐姐已经进了这甘露殿，那我拼了命也不让你走！若没有姐姐陪着我，我——我就立刻死了！”说罢，一低头就往她怀里拱去，谁料牵动伤处，立时疼的龇牙咧嘴。

“罢罢罢，你老实一点吧！”素心的脾气向来吃软不吃硬，眼见我这番做小伏低的含泪哀求赖皮打滚，含冰的眸子已然化成一滩秋水，只是绷着脸道：“既然分了来伺候你，我还能到哪里去？只是——”她微一沉吟，轻声道：“莫忘，在浣衣局，我感同你的遭遇，又彼此投缘，才与你真心交往，绝对没有要攀附于你的心思。如今你飞上高枝，又不忘提携我脱出贱籍，我心里虽然感念，却并不是单单因为这样才心甘情愿做你的奴婢。有些话我总是要跟你说清楚，两相分明后才好自处。”

我哪里不知道她这个孤傲古怪的性子，连忙点头。但听她情真意切道：“一来昔日你我是姐妹，我本就存了一辈子相互照应的心。如今即为主仆，同样是照顾你，所以我心中并无委屈，你也不必感到尴尬。今非昔比，若你还视我为姐妹，就是将我往死路上推，姑娘可明白？”

吐了一口气，她缓缓又道：“二来，我并没有你想得那样清高。浣衣局劳役辛苦，今日能够出来，我是再也不愿回去的！既然是靠着你才有这样的好处，那么日后为你受些辛苦也是应当应分，所以不要再提什么连累的话，总之是我随定了你。”

“三来，”她望向我的眼神坚定而明亮，声音却低了下去：“若非要选个主子，放眼六宫，我只愿是你。莫忘——”她深吸一口气，低低叹道：“我信你不会负我！”

这样一番诚挚的话听在耳中如荧光点点，烘托得胸口一团暖流缓缓滑过四肢百骸。我拉住她的手起誓一般诚心实意道：“好姐姐，好素心，你我从此一心一体，今生永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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