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素心口中得知，这两天整个后宫已经将皇上送我入甘露殿的事情传疯了——接我的小辇走太极宫西侧门进，原本直接奔掖庭宫暴室而去，谁料居然遇见了最不可能遇见的皇帝，接着便发生了这桩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时间整个太极宫热议如沸，有说我天生狐媚妖冶蒙蔽了皇上，有说我早在凝阴阁就暗地勾引皇帝，这才被荣容华贬去了浣衣局。颠来倒去，口诛笔伐，恨不得一个雷劈下来打在我的头顶，才是顺应了天理民情。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很识相的选择了龟缩在甘露殿内，不听不闻足不出户，自觉自愿得过起禁足的日子。

到底是拢于皇帝羽翼之下，任凭外面风吹雨打，小小一间斗室居然也过得清静。

我醒后第二天，伽罗姑姑前来探望。查看了伤势之后，坦言我现在居住的乃是甘露殿侧殿浣花阁——宫中妃嫔至甘露殿侍寝，得诏可在此处候寝，此中意味不言而喻。见我脸颊火热，她倒是熟惯了一般，浑不在意的直白道：“莫忘姑娘有伤在身，近期并不会安排侍寝。”

见我貌似偷偷松了一口气，又淡淡道：“姑娘的福气后宫之人有目共睹，想必也不会拖得太久。”她虽然挂着如常的宁和笑意，语气却听不出喜怒：“皇上遣奴婢先来看一看姑娘。传旨说如若得空，自会前来探望，让姑娘安心住着。”

哪里能让她在我面前自称奴婢！惊得我忍痛屈膝行礼，客客气气道：“姑姑折煞奴婢了！奴婢不过是浣衣局一名普通宫女，得皇上垂怜腆居于此，并不敢有非分之想。如有不到之处还望姑姑多多指点，奴婢先行谢过。”

“姑娘不必——”半句场面话只说了一半，伽罗姑姑没来由得轻轻一顿，仿佛极是厌倦疲累，又极是慰然感概，只幽幽说了一句：“皇上喜欢姑娘是姑娘的福气，也是天意。既然天意如此，姑娘坦然受着便是。”

此后再不多说，匆匆告别而去。

晚间素心为我换药，说起此事也皱了眉头：“伽罗姑姑是御前的人，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她来自然是皇上的意思，可看着又并不像喜气的样子——”

我见她眉头深锁一副劳心模样，忍不住笑道：“何必想那么多，眼下自在一日是一日。等到素心姑娘出宫的那一日，且有操心的时候呢！——呀呀呀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可别不理我！”

嘴上说不想，其实哪能真的不想。当皇帝披着傍晚金红的霞光踏进浣花阁那扇朱漆檀木双面雕花对开门时，我的心还是明明白白的漏跳了一拍。

他穿着酱色暗花的常服，上面用金线绣着映日的团龙，怎么看都是明晃晃的一片，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和素心跪在地上，听见他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起来吧。伤势尚未痊愈，以后这样的大礼就免了。”

二人礼毕，素心何其乖觉，垂手无声隐去。我奉上一盏香茶，恭恭敬敬道：“皇上面前奴婢不敢放肆。”

他不去品茶，兀自于软榻之上落座后伸手将我拉近了细细端详，眼眸深处是看不清的幽暗：“能走能动，可见已是大好。如今不敢放肆也放肆了，吃了苦头可知道错处没有？”

“谢皇上关心。”我在他目光灼灼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只觉双颊如火烧一般，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是奴婢多嘴，奴婢知道错了。”

“多嘴？”皇上冷哼一声，握着我的手蓦然一紧：“你的罪状就只简简单单一句多嘴吗？！在望天殿胡乱盘攀咬已是大罪，怎么还要当着朕的面欺君吗？”

我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慌乱的仰头望着皇帝似笑非笑的冷硬面庞，只听他道：“薛氏是什么性子，薛弘义又是什么身份，若说他二人在马厩里放巴豆，这样的事情就连心思直爽的杨嫔都难以相信，朕如何会信？！”他的手指坚硬似铁，牢牢钳住我的手腕：“叫朕意外的是，这样莫须有的罪名薛弘义居然一口认了，可见其中必有隐情！朕想知道的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惊惧之下我的的声音破碎不堪：“皇上，那日巴豆之事确实是奴婢攀扯，但奴婢没有说谎，那日薛更衣确实和薛将军一起，只是、只是——”我不知当如何将危险降到最低，最终结结巴巴道：“薛更衣向薛将军问起一个故人，薛将军原本不肯说，后来才说那人随军去了南疆。”

“之后如何？”

“之后薛更衣便再不提起。”我颤颤言道：“奴婢之所以在望天殿不提此事，是因为当时满堂文武皆在场，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有损皇家清誉，圣驾面前又不得有所隐瞒，是故胡乱说了一通。原指望再审时奴婢私下将这些事情说个清楚，没想到第一个来问奴婢的，竟然是皇上！”

话未完，泪盈于睫，堪堪未曾掉落：“奴婢知道这样不对，但奴婢不是有心隐瞒。奴婢有罪，请皇上责罚！”说着便要俯身扣头，却不料一只大手将我的下巴狠狠抬起，强迫我将一张泪颜毫无保留的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

隔着朦胧的泪光，我已然看不清他的眉眼，只知道面前这位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终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样子。

说到底是我狂悖荒唐，是我天真愚蠢，真是死了都不冤！

正伤心时，有温暖的指腹拂过脸颊。泪水被温柔拭去，灵台清明间，眼前端坐的男子玉面乌发，俊朗无双：“朕不过多问你几句，怎么哭成这个样子？”他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眉眼中蓄着温和笑意：“朕并没有要降罪于你的意思。那日若不是你揭发，只怕薛氏早已得脱。”

他顿了顿，神情淡淡道：“薛家孙辈虽然出了个逆子，但念在忠勇公为国效力多年，长子薛岚、次子薛嵩为国捐躯的份上，朕并不打算株连问罪。今日忠勇公上奏，朕亦准其辞官离京，一家子作为庶民，安安稳稳回乡养老。”

我愣愣看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对我说起前朝之事。这样的事情我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顺着他继续道：“薛氏一门忠烈，最后即便朕有心回护也只得惨淡收场，实在叫朕心中唏嘘。”他深深望着我：“莫忘，那日在望天殿上，朕问你可明白话中分量，你那么有勇气的回答朕，朕知道你是把命都押上了，朕很感动，所以朕一直护着你。”

话到此处模模糊糊听出点端倪，我矮身欲拜：“奴婢知道的。自从赵总管安排人在行辕外将奴婢一路送到大理寺诏狱，奴婢就知道皇上在护着奴婢。”

“即便朕有心想护着，还是让你吃苦头了。”他的眼光划过我受伤的肩膀，眉心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薛弘义那一脚下了死力，没能当场要你的命是你的运气。不过如今大局已定，你死或不死，薛更衣有没有下巴豆，都已经不重要了。朕说这些，是要你明白，有些事情朕也无能为力，有些时候，朕也是身不由己。”

“皇上——”我不明所以的望着他沉静刚毅的脸庞，心中隐隐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若他口中的无可奈何便是要牺牲我的话，那么不如来个痛快：“皇上若有吩咐，奴婢万死不辞。”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垂目坦言：“奴婢早已想得明白，所以并不害怕。”

皇帝眼中划过一丝意外，忽然融融笑意就在眉梢唇角浅浅漾开：“小妮子又自以为是了？”他将一只手裹住我的整个手掌，低低笑道：“放心，朕不舍得。”

这句话如三月春风，吹得我满心满肺次第开出一片灿烂花海。望向他的眼神不由得明亮了起来，就连说话的口气也软儒得含羞带怯：“皇上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吗？”

“朕的奴才多，不缺你一个带着伤的使唤。”皇帝语含宠溺，放开我的双手去拂我额前一丝碎发：“浣花阁住的惯吗？”

这便是要闲聊的信号了。我只觉周身热流涌动，红着脸道：“这里很好。皇上折煞奴婢了。”

“你若住得安心，便谈不上折煞。”他语调宁和如一汪温水：“还记得在太液池边上朕跟你说的话吗？”

如何会忘呢？心爱的人在湖光山色间许下的承诺，何曾不让我欣喜若狂，辗转无眠！

“可是朕让赵明德去浣衣局问你，你却又一次明明白白得拒绝了朕。”他示意我坐在他身边。好闻的龙延香味幽幽而来，那是御用贴身的里衣经过一道道洗扫熏香工序自然发散出的味道，磬得人五脏六腑无一不通达舒适——原来我竟然也有可以与他携手共话的一天。

在我心神荡漾时，不妨他浓眉一蹙，乍然问道：

“可是因为荣容华？”

我心中“咯噔”一声，却本能的做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愕然抬头投去一个茫然的眼神：“荣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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