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垂死的狐狸，在生命最后一刻，倔强的将头颅朝向最初的洞穴，也看过枯黄的败叶，历经过四季轮转，终于归泯于树根下的土壤，那些时候，春秋都没有想过，他死去的这一天，将会是怎样的场景。

死亡，这应该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词汇，且不说他尚且年少，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光凭他未学行走，先习大道的气运，少说应该也能修到个四五百来岁，若是运气好些，说不准这辈子就能直接飞升了。

死？他根本无需考虑。

可除了死亡之外呢，从天雷轰顶到筋脉俱裂，就是先前为着帮助赤黎压下符咒，春秋不是没有感知过疼痛，可偏偏是牡丹精拦腰的这一下，他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短暂的黑暗之后，是仍旧一片清明的世界，他悬浮在半空之中，看着自己碎裂的身躯，看着兰陵回过身来错愕的神情，看到封城老张赤黎谢衣所有人都从楼里冲了出来，他们距离台阶下自己那所剩无几的躯体，不过是短短几步的距离。

可就是这短短几步的距离，他们的动作在春秋眼里变得无限缓慢，而他们的距离变得无限遥远。

刚刚还在坐在一起说笑打闹的人，转眼之间，便是隔了一条无限宽广的星海。

低下头看着自己逐渐散失的魂魄，最后的意识里，春秋想，原来这样猝不及防的东西，就叫做死亡。

牡丹精的状况也并不比春秋好到哪里去，她是顶着小道童劈头盖脸的一击硬冲上来的。此刻她的右半边身体几乎是已经被完全的切开了，她匍匐在地上，虚弱的身躯已经承受不住鹿蜀内丹的能力，身上的光芒渐渐敛去，她仍然化为了最初的那个黄衣少女。

小道童站在云端，搭在左臂的拂尘足有他大半个人高，他趾高气扬的喝了一声，"大胆妖孽，你将本道的仙丹都偷藏在了何处，说出来，本道留你一个全尸。"

原来那牡丹精自鬼街门口与春秋等人交手，她本以为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定然可以置春秋于死地。不曾想春秋竟是纹丝不动，他一个伤都没有养全的人，何以能在短时间内提高那么多的修为。

何况兰陵说的没错，她牡丹精虽有上古神兽的内丹，但融合度实在太低，用一次力量得花上大半天去积攒，于是以当时的情况，她当然是走为上计。

但她留了一个心眼，悄悄在春秋等人身后跟了一段距离，这就知道了护身符的事。

毕竟是下手的人，知道自己的力都打在了哪里，春秋他们也许没有太大的感知，但牡丹精立马就意识到了这个护身符的厉害。

牡丹精想。只怕春秋上回明明已经是骨骼俱裂，筋脉俱毁，却还是能被人从死亡线上给扯回来，这个护身符的作用不容小觑。

既然是这样，牡丹精觉得，她得先把这个护身符给偷出来。

偷符的方法有很多种，牡丹精思来想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扮成春秋熟悉的模样，取得信任之后，一切就会变得很容易。

巧得很，那小道先前以水猴子的内丹炼取丹药，为了将内丹的能力最大化，都是将水猴子活取内丹之后，直接以内丹炼化，因此那水猴子的皮囊倒是积攒了一堆，都在山神庙后头的大树底下埋着。

这牡丹精自伞姑走后，在未央楼里埋伏了许久，对春秋的行踪其实很熟悉，也听过兰陵与春秋的对话，于是在那些皮囊里挑拣的时候，特地的找到了那三片大白鱼鳞。

披好皮囊，水猴子与她同属妖类，因此甚至不用特地的收敛妖气，临走之前，她想到上次和那小道童合作，原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帮助自己和神兽融合的内丹。

结果那小道士欺她是妖，处处冷嘲热讽不说，给她的丹药也都是次等的，差点就害得她在修行时因筋脉逆行而受伤，还白白花费了两天时间去疗养。

牡丹精越想越气，看那小道士今日似乎是不在，干脆溜进去偷了他的丹药，这才跑到未央楼里来。

那小道童外出一天，开开心心抱着今天的战利品要回去炼药，进门就看到辛辛苦苦炼出的丹药都被洗劫一空。

小道士也是气的不行，从他那百宝箱一般的大口袋里掏出追踪的宝贝，跟着空气里残留着妖气，这就一路找到了未央楼。

牡丹精也是个性情顽固的，"哇"的一声吐出满嘴的鲜血，黏腻的血液甚至让她说话都不大清楚，她倔强的抬起头，轻蔑的道了一声，"想要丹药？本姑娘我保证你永远都找不到。"

一般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这样嚣张的人，如果不是顶着巨大的主角光环，跳崖能被树挂，喝毒能有人医，那么就注定今晚得交代在这儿，看起来，牡丹精应该是不属于前一种。

"妖孽，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本道如今就成全你。"小道士又一次的抬起拂尘，却没有重重的扫下去，而是反手背身，念起了一道古怪的符咒。

焚天咒，一旦燃起，七日之内火光不绝，火光所到之处，所有精怪鬼魂，在受够整整七日的烈火焚身之后，方才会连肉身带内丹，一并化作齑粉。

小道童已经彻底的气疯了，他甚至放弃了牡丹精体内上好的灵兽内丹，只为了让她在临死之前，能够尝尽痛楚。

所有人都还没从突然的变故里缓过神来，老张愣愣的站在原地，冰冷的唇齿之间，甚至叫不出最后一声"师父"，赤黎蹲下身来，想把春秋仅存的肢体抱起来，颤抖的指尖却停留在半空，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只有兰陵看到了小道童的动作，焚天咒一旦落下，少说整个未央楼都将是火海，鬼魂之身的封城，巫觋之身的赤黎，便是凡胎肉体的谢衣和老张，谁都逃不出去。

来不及了，小道童的咒语已经念了一半，牡丹精的眼神里已经透出了同归于尽的死灰，甚至还有一丝解脱的轻松。

兰陵翻身一跃，他是现下这里唯一可以抽身的人了，但他不可以能走。

抬手扯下肩膀下那战甲一般的面具，兰陵曾说过这是他的本体，本体与灵体的拆分，会让他有些微的疼痛，但他根本无暇去感知，因为这是最后唯一的机会。

把面具抛向空气，道了一声"起"，小小的面具突然膨胀成了一张巨大的鬼脸，高高凸起的前额。外翻到几乎要爆裂的眼珠，以及吐露在外长长的红舌。

狰狞的鬼脸悬在未央楼的上空，随着兰陵一声"化形"，分化出无数张脸颊。

清一色古铜色的脸颊，他们或横眉冷对，或怒目圆睁，或眉开眼笑，或垂头丧气，每一张脸都有自己的神情，他们且哭且笑，且歌且骂，未央楼上响彻的人声，如同奈何桥下无穷无尽的冤魂。他们嘶吼着想要上去，却又魅惑的告诉别人，都下来吧。

这是戏台上的喜怒哀乐，亦是真实的人生百态。

连日的暴雪不知是在何时停下的，天色却已然起了变化，狂风压过院里红梅的枝桠，云海翻卷出黑色的浪花。

连云层里也探出了一张张沉默的脸颊，他们悲悯的眼神俯瞰着渺小的族群，发出沉重如镣铐的叹息。

最后的一声是"护"，兰陵就站在所有人的身前，一张张脸颊迅速的围拢，在他周身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围墙。

兰陵想，只能是放手一击了。

他只是一个青铜打出的小小面具，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下这的无尽业火。

高高束起的发冠不知在何时散落了，长风拂过，他转头对所有人道了一句"靠紧我"，这一句，没有慌张，更没有绝望，就像是一句轻巧的交代，垂落的发丝衬着下颌无可挑剔的弧度，一如既往的风华绝代。

背后感觉到温度的刹那，兰陵想，就这样吧，值了。

他闭上了眼。

然而并没有想象的冲击。在周身面具那断断续续的嘶吼里突然响起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小小道童，还不快快住手。"

面具铸成的围墙里渐渐透出了细细的金光，柔和的光线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面具们，他们嘈杂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而细碎，连兰陵都感觉到了一股柔软而温暖的力量，他迟疑了一会，慢慢的收起了阵法。

随着一声"破"，周身的面具散去，他们仍旧在未央楼的上空凝结成一个巨大的脸颊，然而此刻脸颊已经不是那索命一般的鬼脸，而是温和的，带着女性的细腻。

缩小的面具回到兰陵肩膀上，他站定身形，看到云头上多出来的那个人，也是一样做着道士的打扮，看着三十来岁，风尘仆仆的模样，道袍似是有些陈旧，身上没有配着拂尘与软剑，反而是在腰间别了一个小小的酒葫芦。

他手上正捏着那小道童画出的焚天咒，只轻吹了一口气，金色的符文如星辰化去，只留下空白的符纸，空无一字。

喜悦从牡丹精的眼神里闪过，她叫了一声。"师父！"

兰陵叹了口气，心说这个牡丹精的背后果然还是有人的，不知他如今到来是敌是友，不能放松了警惕。

小道童听着牡丹精这一声师父，脸上的神情顿时就变了，一插腰，手一指，露出孩童的刁蛮，"你是谁？你既是道家的人，怎么会收一个妖怪做徒弟？"

那道士面上一笑，说我是谁不重要，要是了无道人知道他留下的那些垃圾，都被你这小小顽童偷偷掠了去。怕是九天之上，能气的跳出关来。

先前兰陵提过，说上古的了无道人，曾收有一个女徒弟，虽是女徒弟，却是个修道的好苗子，了无道人一直对她寄于厚望，不成想那女徒弟居然与魔道中人相恋，自此堕入魔道，成为了无道人自认最大的耻辱。

这就在了无道人心里留了一个结，那段时间里，了无道人仇视天下间的所有妖魔，发誓要荡平所有的魔祟。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无乱好坏，疯狂的收妖，他炼化了无数收妖用的宝贝，他纪录了无数收妖用的符咒，甚至是许多被认为过于凶残而弃用的禁咒，都在他的书卷里，得到了详细的记载。

那时的了无道人，险些因为收魔，而自己入了魔。

好在后来有了秉烛的帮助，了无道人走出了心魔，也认识到了自己的偏执，重新走上了正道。

要说人有时候，就是会突然的矫情一下，这修道的人也不例外，你说这了无道人，他既是认识到错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毁了不就好了，一了百了多干净，他却偏偏不要，还给自己假惺惺的立了个坟，把那些书卷宝贝，给一气儿的全埋了进去。

这下好了，就算你埋的再深，人类的历史可是有千千万年，可不是保不准，就会有哪个运气好的，或者好奇心重的，就给你挖出来了。

比如吧，这个小道童。

小道童不过七岁，人生还没有经历过太大的起伏，除了他曾亲眼见着全村的人，都死在了女真的兵刃之下。

借着村庄周围隐蔽的山洞，他逃过了这一劫，也正是这个隐蔽的山洞，把他带到了了无道人留下的荒坟里。

机缘，妙不可言，却也从来都是不分是非。

在了无道人的笔札里，小道童看到了一种可以让人还魂的丹药，炼制并不复杂，只是里头需要水猴子的内丹作为药引，这就是小道童追杀水猴子的开始。

在追杀水猴子的过程中，小道童又遇上了许许多多别的妖怪，了无道人当年的心魔之重，连他自己一个千百年的道士都拦不住，何况一个小小的七岁孩童。

于是收妖的快感，和了无道人的心魔慢慢就在小道童的心里种下了，他自称是了无道人的徒弟，发誓以收妖为已任，要荡平天下所有妖魔。

那道士的话无疑是又一次激怒了小道童，他冷笑了一声，说你身为道士，居然与妖孽为伍。如此德行，怎么配得起我道家身份。

不过七岁，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的，那道士就回他，说你如此滥杀无辜，就配得起道家身份了？

"呸，什么滥杀无辜，我杀的都是妖孽，是他们活该。"小道童义正严辞，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那道士就笑了起来，问你杀的妖孽都是犯了何等罪过，如何就活该了？

小道童还没回话，牡丹精在下面喊了起来，"师父师父，你快别和他废话了，快救救徒儿吧。"

委屈巴巴的表情配合着少女姣好的面容，再加上她一身鲜血淋漓的伤口，倒果真让人不由的心生疼惜。

那道士站在云头半晌没有说话，似乎在认真的思考着什么，最终叹了口气，仍是落下了身来。

仿佛看到了希望，牡丹精急切的伸出手来，等着师父来扶自己。

小道童这就急了，眼看就要成的事如何能让半路杀出来的人劫了，趁着那道士还没落地，背对着自己的空，拂尘一扫，又要往牡丹精头上砸去。

道士眼疾手快，回身到了一句"来"，凭空一阵清风，小道童就觉着身后似是被人推了一把，一个踉跄从云头摔落下去，心说不好，还想从后头的背包里掏出什么，整个人就被道士笼在了袖子里。

道士摇头叹气，说你既冥顽不灵，我就只能带你回去好好点化。

道士收这小道童收的轻松，轻松到兰陵目瞪口呆，他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道士已经落在了牡丹精面前，兰陵紧张起来了，万一这道士真和牡丹精一伙，那这个，看着可比刚刚那个还严重呢。

牡丹精已经没有了行走的能力，她趴在地上，紧皱的眉头下是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娇俏的声音委屈的喊了一句，"师父?疼??"。

道士站在她面前，没有说话。

牡丹精又加了把劲，眼看到眼泪就要落出来了，道士叹了一声，说你不必骗我了。

牡丹精的神情僵住了，张开的嘴怔了半天，将吐未吐的音节，凝结在了喉咙口。

那道士站在一旁，说你先前骗我丹药去助你姐妹，后又化我身形在人间泄漏天机，包括此番，暗中灌醉我后想来为你姐妹报仇，我原都可以一一谅解，但你既已害人性命，我不能留你了。

"春秋是道家弟子，非比寻常人家，"那道士说着指尖掐起了符咒，"我若让别人收你，痛楚必然深厚，不若我亲自动手，你尚且能得个干脆。"

"师父??"牡丹精的声音里这就带了哭腔，"不要??"

那道士似乎是决心已定，他闭上眼睛，专心的念着最后的符咒。

今晚的未央楼，注定是要热闹的很，道士的符咒还未曾念完，天边又有远客到来，"念归，你这可就不公平了啊。"

念归？兰陵心中一动，心说怎么还有这样的道号，不伦不类，倒像是动了情的儿女，为自己取出的名号，抬头往上瞧去，这回来的人他倒认得，不仅他认得，赤黎也认得。

白眉长须的老者仍是先前那一身青绿色的长裾，只是看来精神了许多，看来上天述职的日子，伙食确实不错。

兰陵恭恭敬敬的一低头，叫了一声，"老山神。"

可不是嘛，这长留山的老山神，护身符都丢了，他可终于是知道来了。

老山神冲着兰陵点点头，姑且算是打了个招呼，回过身去仍旧和那道士说话，说念归你这偏袒徒弟偏的有点过了啊，春秋是玄尘的徒弟，也就是我的半个弟子，这么好的孩子，可是说没就没了啊。

念归看着老山神似乎有些诧异，没有直接回他，倒是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老山神叹了口气，说他算到春秋死劫已至，原想赶来化解，不想这天虞山暴雪连绵，天上的路也不好走，这就耽搁了。

念归没有搭腔，他原也是算到自己这个糊涂徒弟要出事，千方百计想不动声色给她化了，没想到这个小机灵鬼还担心被他坏了好事，生生给他灌了三坛醉仙酒，幸好他平日酒喝多了，也算是酒量不比寻常，不然这一觉睡下去，醒来怕是得要半年后。

老山神是神仙，念归的身份虽然如今不可得知，但显然不是无名之辈，这样的两人想救都没能救下春秋，就说明春秋这一劫，是板上钉钉，死活跑不掉了。

但兰陵有一事不明，光是因为春秋改了北冥的命数，怎么会招来这么大的灾难，他兰陵轻而易举的化掉了北冥的死劫，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春秋死在自己面前？

兰陵把疑问向老山神问了出来，老山神叹了口气，说他何止是改了北冥的命数，他还挡了伞姑的天劫，封城原是要灰飞烟灭的，被他化去了，谢衣原是要死于非命的，被他救下了，老相爷原是要浑浑噩噩孤老而死的，被他改写了，甚至因为他，老张走上了鬼街，赤黎学会了说话，甚至连你兰陵，不是也变了么？

兰陵愣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今晚这个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却偏要殊死一搏的兰陵，已经变了。

有些时候，你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不过是顺着天意行走在命运的轨迹上，但实际上，不知不觉中，你已经做过了太多的选择。

终究还是念归退了一句，说如今大错已成，牡丹精就交由老山神你处置，我折损千年道行护送春秋轮回，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不?不是?我师父他?没有办法了吗？"在一堆神仙里头，老张磕磕绊绊的问出一句，他心头一直存着侥幸，觉着先前那般筋骨断裂都能救回来，这回也是可以的吧，他师父不是普通人，一定可以的。

看着老张殷切的眼神，兰陵心头有些不忍，老山神却是淡然，他淡淡的，坚定的，摇了摇头，"入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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