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第一回有这么多冲上来挡枪的，春秋自己也愣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手都没抬一下，就听着耳旁风声凌厉，一时间甚至连敌我的方位都判断不出来。

随着一声剧烈的碰撞声在耳旁炸起，春秋抬起头来，混乱中也不知到底是谁，挡下了牡丹精这盛怒下的一击，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就见着牡丹精连连往后撤了几步，自己也愣住了。

此时的牡丹精已经完全化作了半马半虎的模样，身后拖着一条火红色的长尾巴，她抬起自己的前爪，满是困惑的看了两眼，忽然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

打完就跑，仿佛是这牡丹精特殊的习惯。

这一下没头没脑的，兰陵也没去追，回过身来问春秋，说你没事吧？

春秋想我何止是没事啊，我站在这儿怕是头发丝都没掉一根啊。

他当是兰陵帮着挡下了一击，心里直咂舌，想这兰陵的功力，居然比我强这么多？心里疑惑，嘴边问着，"刚刚?什么情况？"

兰陵摇摇头，他心里也奇怪着呢，其实他并没怎么挡得住，就牡丹精那一下，足够春秋再死一回不说，他兰陵就算用了十成力拼死拦下去了，估计也只能卸掉不到一半的力。

那是怎么回事？是赤黎？好像也没觉察到她有动用什么术法，封城？他不是也没什么太大的能力么？老张？老张?就算了，哪怕他真跟珍珠成了，他也只是个凡夫俗子而已。

那刚刚剩下的一大半力量都去哪儿了？被空气给吃了？

而且那姑娘不是牡丹精么？那半马半虎的模样，又是怎么个情形？特殊品种？

兰陵怎么都想不透其中的缘由，倒是赤黎先反应过来，说既然牡丹精已经走了，我们僵在这鬼街外面也不是法子。先回去再商量吧。

春秋想想也对，抬腿要走，忽然从袖口当啷一声掉下个东西，是一块月牙状的玉佩。

兰陵手快，长袖一拂，已将那玉佩捏在手里，倒是浑然天成的一块好玉，触手生温不说，光是其中郁结的灵气，就能感觉出来非凡的品质。

兰陵问春秋，"这是什么？"

春秋也没在意，说是先前长留山老山神给的一块护身符，原本一直扣在他腰封上。结果应该是上次被牡丹精打伤时，弄断了玉佩上端的吊绳，好在玉佩裹挟在衣襟里居然没有弄丢，他就暂且塞在袖子里了。

"既是护身符，就好好佩着吧。"兰陵把玉佩递还给春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那玉佩在被春秋接过去的刹那，原本细腻的月牙中央，露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裂痕。

原本是一行人有说有笑出了鬼街，结果还没走多远就是迎头一棒，这一来，路上的氛围倒是有些低沉了。

兰陵心里有事，封城和赤黎原就不大说话。春秋刚恢复还没多少力气，老张正陷在离别的哀愁里，谁也不曾注意到，就在他们走后不久，云层里，看来尚且稚嫩的黄衣少女探出头来，她此时已经化回了人形，沉默的盯着一行人，似乎在认真的思考着什么，最后一转身，直奔天虞山下而去。

鬼街外头的天气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刚在天虞山探了个头，春秋就差点没被迎面而来的暴风雪给一巴掌扇回去。

"我去，"春秋缩回脑袋，"这什么鬼天气。"

"这就不错了，"兰陵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回着，"天虞镇才下了两天雪，会稽县已经下了快有一个星期了，据说光县里最深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了，更别提山上。"

"这么严重？那北冥她们怎么办？"打着哆嗦，春秋问。

"还能怎么办，暂时守着呗，我前两天去的时候，好像北冥已经在考虑把派上山的队员暂且召回了，这个天气，实在是寸步难行。"

两人说着话，却听背后封城叹了口气，说这样的暴雪，放在以往太平年里也要冻死些人的，何况会稽县今年又遭遇山贼打劫，怕是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拍拍封城的肩膀，兰陵说行了，还是收起你忧国忧民的心吧，如今天下局势瞬息万变，遭逢乱世，异象叠生，最是地府鬼差忙碌的几年，你要是这时候操心，操碎了也多救不了一个人，看习惯就好了。

毕竟是历经过几朝几代变迁的妖怪，早些年的时候，兰陵也会可怜那些铁蹄下消散的亡魂，后来看的多了，竟也麻木了，反正人类的征战似乎永远不会结束，而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不过是一个个循环而已。

封城没再搭话，只是心里不大好受。

当然，比他不好受的大有人在，比如，此刻在会稽县里焦头烂额的县老爷。

县老爷原本就只是奉命来围剿山贼的，眼下此刻，却被赈灾的事闹的一个头两个大，他虽已经入住了会稽县县衙，到底不是县令，很多事办起来都是束手束脚。

比如想去和会稽县周边的粮商商量讨粮借粮，别人问一句这担保是会稽县担还是天虞山担啊？县老爷就说不了话了，他既不能拿自个的地盘开玩笑，也不能随便做别人家的主。

再比如前两天的时候，会稽县里就已经出现了，暴雪堆积下大面积的房屋坍塌，县老爷倒是好心想出手，可人从哪儿来呢？会稽县的前任衙役们刚埋下去还没多久，他倒是想另外招人，但这一不能动会稽县县令的官印，再一个，这时候，人心动荡，谁愿意来做免费劳动力啊？

县老爷愁啊，二十岁不到的人白头发都愁出一两根了。

更致命的是，以往仗着自己老爷子的身份，他就算把手伸长些，或者跟上头多要求一些，也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可如今京都里也是一片动荡，距离杻阳山之战尚且不过半年，女真和大宋的交战已不下数百回，朝廷里已隐隐有了与女真议和的声音。

听说老相爷对议和的事反应很大，好不容易在除夕之夜千里迢迢赶回京去，原说是与妻儿团聚，结果却是连夜进宫面圣。

也不知大殿之上，君臣二人到底是聊了什么，总之从那之后，老相爷称自己一路车马疲劳沾染了伤寒，再没出过相爷府，而膝下的八个儿子，除了带兵在外征战的，一律告假回家侍奉高堂。

皇帝的态度，就在此时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这世上最要命的事就是模棱两可，上头模棱两可，下头就极尽揣摩。老相爷逐渐的淡出朝堂，很容易被当作是一种冷落的讯号，于是连着老相爷手边这一派，就跟着不受待见。

如今县老爷家的老爷子，在朝中也算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样的境地，县老爷的很多优待瞬间就变成了鄙薄。

从前人家道你家境殷实，背景雄厚，可谓英雄出少年，如今说你酒囊饭袋，徒有其名，不过纨绔子弟。

人间的事，落井下石。最是容易。

县老爷这就里外不是人，也亏的还有师爷在旁边丧着脸做笑话，还有北冥冷脸讥讽背后的暗中帮忙，否则他这一回，怕是跟头要载大了。

当然，这些东西，春秋他们目前还不知晓，好不容易赶回未央楼去，冰天雪地的日子里，这号称天虞镇最大的酒楼，也不过只开了半扇大门，狂风夹杂着冰雪，直往大堂里灌去。

春秋还想着叫兰陵先留下来歇会，没想到他刚把春秋送进门，转身又要走，说是有要事走一趟，晚饭前就能回来，还特地叮嘱了春秋，暂且留在楼里不要走动。

春秋满口的答应，心说这天气，你让我出门我也不出啊。

楼上楼下扫了一眼，都没瞧着谢衣人，春秋唤了两声，也没听见答应，就这继续往后头走，院里的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春秋想去后头的厨房瞧瞧，刚走到长廊中央的亭子里，就看见了谢衣正在后厅前的小院里扫雪。

春秋就愣住了，说这不是正下着雪么？你扫他做什么？回头一会不还是要堆起来？

谢衣说没事，反正也是闲着，何况看那梅树上的积雪太厚，怕折了枝桠花不好看，打扫打扫，就当暖暖身子。

谢衣惜花，这事春秋倒是知道，于是也从角落拎起扫帚来，说我帮你弄吧，赤黎老张都在前头呢，天寒地冻的，你帮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没有什么热的，弄些过去吧。

谢衣也不跟他争执，说着那你当心点那些花，前些日子我看他们已经发芽了，你可别不小心给我弄掉了朵儿。

听春秋应了一句放心吧，谢衣转头走了，大雪纷纷的院落里，就剩下了春秋一个人。

原本这院已经被谢衣扫了大半，春秋到底是男孩子，手脚快，没一会剩下的一半也大概的清理完了，眼看临着荷花塘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了。春秋忽然隐隐的觉着，怎么这块石头盖了雪的样子，跟印象里，不大一样啊？

也没多想，只当他旁边还多个什么东西，结果一扫帚抡下去，圆滚滚的雪团突然自己蹦了起来，咕噜噜绕着春秋连转了两圈，"啪"的一声，整个儿散了开来。

这就露出了雪团里头，黑不溜秋的一个东西，春秋愣了，心说这什么脏兮兮的玩意。就看着那东西，扒拉着小腿，扭动着腰肢，冲着春秋直挺挺的奔了过来，一直冲到他面前的时候，一个翻身，露出浑圆一块小肚皮，上头明晃晃的，三块大白鱼鳞。

"小白？！"春秋就差点没整个人蹦起来。

这是小白啊！护城河头差点淹死封城的，上回那个水猴子来告状说他已经死了的，小白啊！

春秋几乎以为自己出了幻觉，他将信将疑的伸出手去，看着小白也愣愣的抬起短短两片鱼鳍。尾巴一蹬，直接撞进了春秋怀里。

这可是小东西难得主动让春秋抱，就瞧着它一咧嘴，丑萌的大脑袋一仰，"嗷"一声就哭了出来。

小白没死，这怎么可能？封城不是说，亲眼看着护城河底下，空荡荡的洞穴里，死气沉沉的惨景了么？

春秋彻底的糊涂了，他让赤黎赶紧问问怎么回事，然而赤黎侧耳听了半天，却告诉春秋，小白好像不会说话了，它虽然也是断断续续的吐出音节，但说出的内容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语气词，完全连不成句子。

这就更奇怪了，春秋拍案而起，说不行，我得去护城河底看个究竟。

赤黎一把拉住他，说你现在去护城河，怕是水面的冰能把整个你都冻起来，何况兰陵不是说了，让我们不要走动么。

换作以前，这样的话，春秋哪里听得进去，只是经过这番波折，他也算对自己的能力心中有数了，等等就等等吧，反正这个事，迟早得解决。

喂小白吃了些活鱼，小白似乎胃口不是很好的样子，吃了两口就歪在春秋怀里睡着了，大家又坐着闲话了几句，正月里天黑的早，西边的天空擦着暗的时候，正赶着饭菜上桌的时间，兰陵回来了。

兰陵的脸色不大好，说春秋你这回，怕是要有些麻烦。

说兰陵下午去了哪儿，一个半年前还默默无闻，如今大宋却是人人都知道的地，杻阳山。

在鬼街外头，牡丹精化出的那个形状，兰陵一直觉得熟悉，后来想起来，那东西叫做鹿蜀，还曾经是上古神兽的一种。

这可是头瑞兽，所到之处，能护佑一方土地，子嗣绵延，长盛不衰。

但这瑞兽也有自己的脾气，他只喜欢太平盛世的时代。越是天下安定，百姓安宁，他越是乐于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就是闹市之中，与人共舞，也不算稀奇。

但如若天下动荡，纷争四起，他就会找到隐蔽的山头躲起来，哪怕是仙家想找到他，也得费些功夫。

如果时局再糟糕一些，已经到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地步，鹿蜀会重现于世，却不是为了带来祥和，而是或跳崖或绝食，以赤裸裸的死亡警示人们。

上古时期的鹿蜀，尚且算得上是家族兴旺，但随着几千年的变迁，在人类不断的尔虞我诈里头，鹿蜀也渐渐的消亡，变成了一种，只在故事里出现的神兽。

据兰陵所知，杻阳山上头，原本应该有着一头鹿蜀。

先前兰陵还奇怪，说有鹿蜀活动的地方，怎么可能有那么严重的山崩，他原本还猜测着，或许是鹿蜀离开了，或者按照他的习性已经到了自尽的时候，但今天看到牡丹精，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鹿蜀，也许是被杀死了。

兰陵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春秋忍不住就倒吸了一口气，杀死上古神兽，这罪过可就大了啊，这就不是一道天劫能过去的事。

不管是仙是妖，哪怕是鬼是魔，各界统一的认识就是上古神兽是轻易碰不得的。一只神兽能提供的灵气，夸张点能养活方圆千百里内所有的妖魔，你杀一只神兽，那就是断所有人的修行，不找你麻烦找谁麻烦。

春秋心里一紧，抱着小白的怀里也是一紧，许是被勒的慌，小白懵懵懂懂的抬起头，迷茫的看着面色的凝重的两个人。

这牡丹精为了找春秋报仇，都豁出去到这种地步了？那春秋倒是真打心眼里佩服她。

但那也不可能啊，就凭她那样的小妖，就算加上那个小道士吧，一千只也不够神兽踩一蹄子的啊。

"不至于吧，"春秋试探着问，"会不会是那鹿蜀自己死了，被那牡丹精，捡了个现成的？"

兰陵摇摇头，"我今天下午去杻阳山一趟，就是希望看能不能找到鹿蜀的尸体。"

不知是不是错觉，听着兰陵这句话，小白的身子好像是僵了一下，猛然抬起了脑袋，春秋当它是梦里惊醒了，顺手就摸了两把。

"我是在山顶的一棵树下找到鹿蜀尸体的，说起来到底是神兽，山体都崩了也愣是没伤到那棵树，"兰陵叹了气，"鹿蜀是被道家的术法杀死的，临死前还特地下了凝神的符咒，也不知道是为了迷惑还是安抚，一击毙命，内丹被取走了，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春秋觉得这个信息量让他有点窒息，"你的意思是，那牡丹精的背后，有一个至少得是我师父那个级别的道长？"

兰陵点点头，"可能比你师父再高点吧。"

这就很头疼了，一个牡丹精，一个小道士，如果这时候扯出来背后还有人，春秋想，这事麻烦啊，啧，奇了怪了，我不就是收了个伞姑么？而且我是帮了个她啊，我还为她挨了道天雷呢，怎么就什么都怪我头上了啊。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兰陵端起面前的茶细细的喝了一口，小白已经彻底的醒了，扭着腰直往春秋袖口里钻。

"什么法子？"

"那牡丹精道行太低，就算服了鹿蜀的内丹，如今两者的契合度应该也不是很高，而且，照她前两次打完就跑的样子来看，她如今对神兽能力的驾驭还浅显的很，一段时间内应该只能凝结一次力量，所以??"。

兰陵的话还没说完，春秋就觉着小白在自己袖子里来回的拱了两下，坚硬的鳞片划的他小臂生疼，揪着小白的尾巴一把将他拎出来，就看着他小小的两只爪子，正紧紧的抱着那块月牙状的玉佩。

春秋当他淘气，伸手要将它怀里玉佩取回来，它却一个灵敏的摆尾躲了开来，春秋一愣神，心说这小东西什么时候都敢这么跟我闹了，还没反应过来，小东西猛然一张口死死的咬住了春秋的手腕。

春秋吃痛，自然的一松手，小东西就抱着玉佩跳到了地上，头也不回的直往院子里冲。

春秋紧紧的跟上去，还没走到院子里，站在前厅的屋檐下，就听着院子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臭道士，没了护身符，我看你这回怎么躲。"

原本乖乖巧巧的小白，此刻慢慢的站起身来，雪色将院子照的透亮，春秋看着小白那颗丑萌的脑袋底下，渐渐露出少女黄色的衣摆。

把身上的伪装扔在一旁，冰冷的雪地里，是小白那早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外皮，她竟是披了小白的皮，特地前来骗走春秋的护身符。

少女得意的晃了晃手上的玉佩，骄傲的神情仿佛已经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她一扬手，小小的玉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了后院的池塘里。

--咚。

如果说前几回，春秋还看在大家都是误会的份上，对这个姑娘没有太大的敌意，那他如今就是真的生气了。

一天所化的姐妹，伞姑尚且知道好歹，这个小妖，就太过分了。

也不想再多跟她废话，掐指起诀，金色的符文在指尖迅速的燃起，牡丹精也毫不畏惧，依旧的俯下身形，周身笼出半马半虎的光影。

争斗一触即发，兰陵甩开肩上的斗篷，站到了春秋的身边。

错身的距离是相互的试探，牡丹精回过身来，举爪要把兰陵先拍出去，天空中却突然化出一道金色的光影，灰白的拂尘扫在牡丹精身上，痛的她就地一个打滚，翻出几步去。

云层里，小小的道童一身正气的站着，他狠狠瞪着牡丹精，"妖孽，我就知道不该信你，看我今日如何收你。"

说着举起拂尘要再抽下去，春秋和兰陵一愣，隔着远远的距离相互看了一眼，心说什么东西，这两不是一起的么？

但就是这相互的一眼，春秋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眼看形势落败，被逼急的牡丹精顶着头顶的金光，冲着春秋直接撞过去，春秋一个侧身躲开她的步伐，回头却看到迎面而来的血盆大口，尖牙闪着银光。

与此同时，小道士的拂尘已经到了牡丹精的头上，一阵剧痛之下牡丹精回过头来，她的四肢已经被切去了一半，而在她的嘴里，含着春秋断开的大半截身子。

半是愤怒半是疼痛，牡丹精的表情几乎扭曲了起来，她扬起头，当着兰陵和小道的面，把春秋一口一口的，嚼碎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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