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救他。"直到念归带着牡丹精离开，直到冰寒彻骨的后院陷入了无尽的死寂，微弱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身后响起。

目光越过老山神的肩膀，兰陵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赤黎，突然站起身来。

低着头，赤黎的呼吸听来有些沉重，雪光让周围的一切变得透亮，却唯独看不清她的神情，兰陵微微的垂下头去，看着她抑制不住颤抖的指节，感觉她似乎在努力的压抑着什么。

过了许久，赤黎终于慢慢的抬起头来，她重复的说着，"我可以救他。"这一次，声音里忽然就多了几分少女赌气般的倔强。

老山神也转过身去看她，意料之外的，他脸上并没有任何的诧异，他没有说话，略微上挑的眉梢，似乎甚至是在鼓励赤黎继续说下去。

"在赤黎族，曾经有一个传闻，"不是错觉，兰陵能清楚的感觉到，在赤黎的心头充斥着一种巨大的惶恐，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惶恐，它深深的包围这个无助的少女，以至于她的话语里，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带着惊慌的颤抖。

只说了一句，赤黎就停下了，她又一次的低下头去，她在害怕，连心口都感觉到阵阵收缩带来的疼痛。

剧烈的心跳让赤黎有些微的缺氧，她下意识的抬手按压住心脏，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不断起伏的肩膀让她看来似在哭泣一样。

兰陵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到了什么，竟然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少女瘦弱的身躯在雪色显得越发单薄，他忍不住想过去给她些安慰，就看着谢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谢衣的手掌紧贴着她的后背，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一下。温柔的轻抚着。

后背被触碰的瞬间，赤黎整个人都打了一个激灵，她猛然的回身望去，那一刻，兰陵觉得她的眼中甚至是闪过了一丝的绝望。

谢衣慢慢的安抚着她，一遍遍的劝说，"没事，都没事。"赤黎定住心神，终于吐出一口浑浊的空气，她点点头，勉强的嘴角撕扯出一丝微笑。

仅仅是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就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老山神没有等赤黎继续开口，他问，"你确定要救他吗？"

不是问如何救。也不是问传闻的内容，只是问，你确定吗？

这个口吻让兰陵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他觉到老山神分明就知道些什么，只是一直在等着赤黎自己开口而已。

莫名就觉得老山神对赤黎，好像格外是的严苛。

赤黎的眼圈已经开始泛红了，她微微的扬起头，少女的眼神依旧清澄而坚定，她说，"我要救他。"

"但你没有交换条件了不是吗？"老山神步步紧逼着，他死死的盯著赤黎的神情，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兰陵就觉得老山神有些过了，他开口想缓解这僵硬的氛围，就听老山神继续对赤黎说。"你已经没有魂魄了。"

兰陵怔了一下，没有魂魄？什么意思？

赤黎也跟着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其实老山神早已经看穿了她的身份，他只是想试探她，看她能不能站出来，亲自把这句话说出口。

心里更坚定了几分把握，赤黎的脸色已经彻底的转为了死灰，她却依然坚定的回答着，"我会救他的，"是在劝说老山神，也是在劝说她自己，"一定还可以。"

"但没有会帮你，"老山神显得意外的绝情，"我，兰陵，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帮你，你只能自己去，可以吗？"

脚下的寒意终于是顺着血脉嵌进了骨髓里，赤黎抖的越发厉害，兰陵觉得她甚至已经是无法站稳了，她死死掐住谢衣的手，唇形一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说，"好。"

兰陵实在是不忍心了，本就是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他想不明白老山神为什么要在这时逼迫一个姑娘，哪怕几日之前，他自己也在怀疑着她。

上前一步让赤黎的前额抵在自己的肩膀，在赤黎垂下眼帘的瞬间，他感觉到少女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她死死的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老山神叹了口气，终于卸下话语里的冰冷，"既然如此，你随我来吧，兰陵，"视线稍稍一偏，正对着后头的封城，"你也是，都来吧。"

拂尘一扫，一道金云便是凭空而起。

兰陵扶着赤黎，他倒是极少对着姑娘家这么耐心，只是赤黎身上散出的惊慌，竟让他也感觉到压抑。

一行人上了云头正要离开，就听谢衣在身后唤了一声，说老神仙，春秋他??还要入殓么？

老山神头也没回，说随意打发了吧，不过是些破碎的皮囊，没有了魂魄，早已与落叶草皮无异。

与落叶草皮无异的人，要如何才能起死回生。

眼看着云头往长留山而去，兰陵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说老山神，您当真能救回春秋么？

好歹也是活了几千年，差着一蹬腿就能成仙的妖怪，兰陵也算是听过或见过各式各样起死回生的术法，有从奈何桥边死死拽回来的，有三魂七魄全部都是重新的组合的。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有一具完整的躯体，就算是肉白骨的灵药，也得有着白骨才行，春秋这可是形神俱灭，指不定现在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被消化完了，如何才能回得来？

老山神摇了摇头，说你不必问我，此事，只看赤黎而已。

此时的赤黎已经缓和了许多，兰陵却不敢轻易的松开她，只能和封城一左一右在旁边陪着，赤黎就在云头坐着，过往的回忆，如同云下的沧海，翻涌而过。

上古的赤黎族曾经有一个传说，说远在六合八荒之外，有一处荒芜的大地，那里叫做大荒，被主神放逐的神灵，就生存在那里。

传说里，那是唯一一个人类可以依靠自己双脚走到的神域，如果你走到了，并且神灵愿意见你，那么他就会满足你任意一个愿望，长生不老或者死而复生。

这并不是稀奇的故事，除了赤黎族，许多古老的族系里也会有类似的故事。

在那个年代，那些被放逐的神灵，有恶意也有无意，有确实是作恶多端罪无可恕，也有秉性善良无辜受累，他们一旦被扔进大荒，那里就是一个永恒的监狱，有掌管天地刑罚的刑神坐镇，谁也别想出去。

于是被囚禁的神灵里就有起了心思的，他们试图编造并且传播各种各样的故事，他们希望诱骗人类走进大荒，和他们达成交换的条件，去实现自己轻易不可达成的目的。

但这些也都只是传说而已。故事里，并没有人能顺利的走过去。

不依靠术法，从人间到大荒，那根本就是一段无法想象的路程。

赤黎记得那迷宫一样的雪山，记得积雪在口腔里融化的味道，他们顺着食道落下的时候，甚至都带着温暖。

从行走，到跪行，再到匍匐前行，她不知道自己是经历了多久，双眼早就被连绵的暴雪夺去了光明，在一片茫茫的黑暗里，她无数次摔落进雪坑，她甚至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已断裂。可她还是要慢慢的爬起来，拼命的撕咬着自己的手腕，直到密密的鲜血落下来。

那是她唯一可以饮用的干净水源，她以为自己要困死在那里了，她放弃了，趴在雪地里的时候，甚至连眼泪都落不出来，可就是那个时候，身下融化的冰雪里露出了凹凸不平的图纹。

那是指引雪山出口的图纹，唯有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去融化那些无尽的冰雪，才能化出一条干净的道路，通往更远的前方。

赤黎也还记得那无穷无尽的火海，她从来不觉得人真的可以有过去，可传说她，可以。

于是她就跳下去了，没有丝毫的犹豫，她看着炽热的岩浆吞噬着自己的容颜，吞噬着肌肤，吞噬着五脏六腑，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可她又无比的清醒，清醒的感知着疼痛，感知自己是如何变成一具腐烂的活尸。

太疼了，从发梢到指尖，没有一寸肌肤不在叫嚣着疼痛，她想停下缓一缓，却看着岩浆里那些丑恶的浮虫拼命的赶了上来。它们贪婪的撕咬着自己已经腐败的血肉，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摊烂泥，她疯狂的往前游着，连哭喊都没有力气。

她更记得那十八层地狱里的轮回，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放进磨坊，连骨髓都磨成淋漓的汁液，记得自己是如何被万马践踏，脏腑全部化作肉泥，记得削指之痛，记得拔舌之苦，记得每只从自己身体上爬过的蛇虫，记得每把割下自己血肉的刀枪斧戟。

那样的痛苦，就算轮回上千百次，她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直到最后，她走过了所有的道路，却在踏入大荒的那一刻，因私闯禁地之罪，被刑神夺走了痛觉以外的所有五识五感，她麻木的大荒里游荡着，每一天都会有恶极的灵兽扑上来撕扯她的内脏与头颅，慢慢的，她不再抵抗，她学会了承受一切，静静的等待着第二天就会复原的身躯。

她不知道那个传说中实现愿望的神灵到底在哪里，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接纳过无数的伤害，但她回不了头了，她只能走下去。

这个代价太大了，生死尚且有轮回。富贵尚且有定数，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心愿，是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的。

老山神站在赤黎的身后，他问，"与你定下契约的，就是桠榆吧。"

烛龙之子桠榆，那个因撞破了给战神下毒的危，就被危反咬一口，遭到杀害的桠榆。

兰陵猝然抬起头来，猛然瞪大的瞳孔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他无法想象面前这个连说话都是头顺谦卑的少女，居然滚过雪山火海，走过十八层烈狱。

没有推脱，赤黎点了点头。她在心底劝说着自己，既是曾经走过，那再来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但老山神似乎还有别的想法，他问，"你与桠榆定下的，是什么约定？"

短暂的沉默后，赤黎慢慢撩开了领口的衣襟，在少女纤弱的锁骨上，细密的符文紧紧的贴着肌肤，他们像沉睡的蛇蚁，等待醒来的时机。

赤黎苍白的指节轻轻抚过符文，小小的字符似乎是瞬间受到了感应，他们雀跃着涌动出了金色的光芒。把周围一片雪白的肌肤照的透亮。

而就在肌肤以下，形状怪异的匕首安静的悬浮在心脏之上，它紧紧的与四周的血脉缠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跳动，似乎每一秒，都有穿透心脏的可能。

直到这一刻，赤黎终于没有推脱，她平静的点了点头。

"弑神刀？"老山神还没有说话，倒是兰陵诧异到脱口而出，"不是说在就被主神销毁了么？怎么在你这里？"

"这就是我的契约，"赤黎似乎已经完全的平和了，她一字一顿的叙说着，指尖一扫，一切仍旧恢复了原样，没有人会知道，她的心口悬着一把致命的利刃。

"桠榆说，弑神刀是需要心血供养才能开启的，他把刀给我，是为了让我帮他完成复仇，事成之后，他在我身上留下的符文就会发作，每发作一次，弑神刀与我的融合就会更深，如今，已经拔不出来了。"

"那彻底融合之后呢？"

"我就会失去魂魄，变成一把新的弑神刀，而桠榆只需在大荒之内进行召唤，我就会回到他手里，陪他永远的留在大荒。"

"那桠榆是让你向谁复仇？"兰陵连连的追问着，他觉得这一切简直是匪夷所思，就算她赤黎是巫觋，除了所谓的血脉，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少女，如何就要做出这样的抉择？

"当年赤黎族发生的灾难，所谓贰负与危的战役，其实另有隐情吧？"挡在赤黎的前头，老山神似是在回答兰陵的问题，又似是在提问着赤黎。

赤黎没有回答，当年的事，是她的罪过，她的阴影。

在贰负与危的故事里，似乎这主仆二人的恩怨情仇最是引人注目，人们往往忽略了那个被杀害，被重生，被推下弱水，被放逐大荒的桠榆。

他原本是龙子，出生时的地位就非比寻常，最后却化为猫形，落了个永禁大荒的下场，这个结局的开始，却只是因为好心，想救下贰负。

后世传贰负如何憎恨危，天虞山一战直打到昏天黑地，连赤黎一族都无辜受难，遭遇灭顶之灾，但实际上。桠榆对两人的仇恨，又岂是轻易就可消糜的。

兰陵还想继续往下追问，老山神及时止住了他，毕竟现在不是追究过往的时候，眼下重要的，还是春秋。"烛龙的地位虽然没有主神高贵，但他主管日月星辰流转，实际上就是有着操控时间的能力，桠榆作为祝龙之子，自然也继承了这个能力--赤黎，我能知道，你当初所求为何么？"

赤黎仍是没有答话，这似乎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交代的秘密，低着头，他犹豫着。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桠榆既然愿意与你达成契约，那就说明是他能力范围以内的事，为了助你达成心愿，也为了让你能够承受弑神刀的蛮力，我想他必然要将自己的血脉传与你，也就是说，赤黎，你也可以，倒转时间。"

说到这儿，老山神顿了顿，"事实上，你的这个力量，已经救过春秋不止一次了吧。"

初见的深渊之下，少年的头颅枕在她的膝盖旁，眼前封印的红巾阻挡了她的视线，她轻柔的指尖抚摸过少年下颌的弧线，抚摸过少年肌肤的柔软，抚摸过他的瞳眸，他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她想救他，于是她扯开血脉，喂他喝下第一滴血。

临水镇冰凉的护城河下，她从疼痛里醒来，眼前的少年沉沉的往水底坠去，他紧皱的眉头尚且来不及松开，他肩膀的咬痕尚且留着温热的鲜血。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他做到如此地步，她伸开手臂把他揽进怀里，咬开血脉，喂他喝下第二滴血。

她救过他，在那些明明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的时间里。

果然老山神，什么都算到了，"上一次春秋带你过来，我原本不想帮你，但后来我算到春秋死劫将近，而要解开他死劫的关键，就是你，"老山神叹了口气，"我确实是私心，救你只为了能拉他一把，但我不会强求，救与不救，仍旧随你。"

话是这么说，兰陵在心里默默的吐槽着，那你在未央楼，不还是先试探完了。

赤黎显得有些为难，"我确实可以流转时间，转死为生，但似乎只能是在符文发作的几个时辰之内才可以起效，我仅在春秋身上试过，他那时尸身还在，魂魄也没有散去，现在?我不确定??"

"你不确定，我可以确定，"老山神似乎又是在等赤黎自己说出这句话来，"昔日商汤天下，陈塘关下，曾有顽童哪吒，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后被太乙真人以莲藕重塑金身，这个故事，你可曾听过？"

赤黎茫然的摇了摇头，她生存的年代远比商汤久远，又一直被深埋在地底的祭坛上，这些历史的传闻，她了解的不是很多。

兰陵倒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您的意思是?我们也可以仿照金莲重生之法，让春秋活过来？"

老山神点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至于春秋的魂魄?你应该知道去哪里找。"

喜色不由的跃上了眉梢，兰陵觉得一切似乎已经看到了希望，"我知道了，"拱手就告辞，转身还不忘叫上封城，"我们走，去把春秋带回来。"

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兰陵的喜色已经溢于言表，老山神的心头却轻松不起来，依着哪吒重生的法子，说起来似是简单，但当年太乙真人救哪吒，用的是上古的还魂法，此法如今早已失传，所以才要以赤黎身上流转时间的能力去代替，让春秋的魂魄返回最初的情状，才有与身体融合的可能。

"赤黎，"老山神回过身去，郑重的交代着，"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清楚。"

"您但说无妨，"应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赤黎的状态已经完全缓和了过来，她乖巧的点了点头。

"我让兰陵他们把春秋的残魂带回来，是因为我看中春秋，无论如何不会让他的残魂归无居所，但是否真的要救他，我不会强迫你。"

--"依你所言，你的能力只有在符文发作时才会奇效，所以我会强行催发你的符咒，从重塑身形到灵魂归体，至少是十五天，每一天，你要承受五次以上符文发作的痛苦。"

--"催发符文无疑会让你和刀身进一步的结合，我如果没有估计错，你离彻底的变成弑神刀，原本就已经不远了，所以十五天后，也许就是你的命，换春秋的命。"

--"老道我虽是神仙，但也不愿意引导你，你，自己选吧。"

安静的听老山神一句一句的诉说着，赤黎没有提出任何的反驳，直到足后，她抬起头来，"符文发作，总比十八层烈狱来的容易，不是么？"

老山神一愣，他没想到赤黎族会做出这样的回复，但转念一想，他原先一再的暗示赤黎自己说出救春秋的话，不就是想确认试探，她真的能够承受么？

其实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倒是他这个做的神仙，步步为营，过于拘泥了。

老山神也笑了起来，想着不过是挨上了春秋的事，他怎么变得这般糊涂了，拂尘一扫，"赤黎。"他觉得有必要为自己先前的试探和私心道歉，"如果你真的是因为春秋而变成了弑神刀，老道我答应你，拼上我神仙的职位，也会想法子把你带出大荒。"

"谢谢，"赤黎回应，看着脚下的薄雾连绵的长留山，她忽然觉得，也许从春秋跳下祭坛的那一刻，也许当她决意救回春秋的那一刻，故事就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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