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春秋最开始想要帮赤黎恢复声音的想法，还仅仅只是出于酒兴之下的心血来潮，那么现在，老山神的强烈反对激发起了春秋年少的叛逆心，这件事，就变成了非做不可。

一把拽过老山神的胡子，春秋瞪着他，作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我不管啊，反正我这是大老远的跑来了，这事你得给我解决了！"

"哎哟，疼疼疼，你轻点啊，"老山神伸手来拽那攥在春秋手心的胡子，连拽了两下也没拽出来，心里正气，一低头，春秋坐着他站着，眼前就正好对着春秋那折腾的已经有些松散的发髻，一把也给他拽住了，"我警告你啊，你快给我松手。"

"凭什么啊，你先松了！"春秋嚷着。

"你！"老山神眉毛都立起来了，"你个没大没小的。"

"那你还为老不尊呢！"

两三句争辩，这一老一少就迅速的扭打在了一起。

先前说过，在那老山神藏酒的洞窟口，有一只兔子脸狐狸毛的东西，那是长留山上土生土长的一种灵兽，也许是它除了嗓门大些，实在也没什么别的特点，因此各种书卷上都查不到姓名，但老山神喜欢它乖巧听话，这就养了来做看护兽用，也用不着特地的取名字，就叫它大兔子。

春秋和老山神这儿打的热闹，也没留神大兔子是什么时候撞了门进来的。

一进门大兔子愣住了，自家主人好歹是一山的神灵，一地的灶王爷，平日总是一副深不可测，不可捉摸的模样，什么时间见他这样撩开袖子跟人干架啊，就这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愣在旁边大半天，这才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嗷"了一声。

这一声，春秋是注意不到，老山神听见了，"停停停！不打了不打了，你松手！"

春秋哪里听他的，还在那儿扯着呢，"打不过就叫停，我才不信你！"

老山神想哎呦喂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啊，那么多年的酒，我真是白喂你了，忍着痛喊他，"你再不松手，那姑娘出事我不管了啊！"

到底还是这句话管用。春秋蹭一下窜起来，"你说什么？赤黎怎么了？"

老山神哼哼唧唧的瞥了他一眼，眼神满是轻蔑，想着就你小子，一手的把柄给我捏着呢还想跟我翻天，镇定自若的整理好自己被扯乱的衣襟，冲那大兔子一招手，"乖兔子，来，过来。"

他这一下是做给春秋看的，也就是想在春秋面前找到点驯服灵兽的优越感，可他平时也不这么和大兔子说话啊，那大兔子如何反应的过来，小眼睛眨巴了两下。愣着神，举着爪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的游移了一番，最终才犹犹豫豫的"嗷"出一声来。

估计它内心要有想法，那就是怀疑自家主人今天是不是炼错丹药了。

老山神面上有些挂不住，尴尬的咳了一声，重新把那一张脸板起来，拂尘一扫，训斥可怜的大兔子，"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那姑娘吗！你跑来干嘛啊！"

这句话大兔子应该是听懂了，但它又不会说人话，哪里知道该怎么回答，伸直了大长尾巴挠了挠脑袋，呜呜咽咽的叫了两声，最后干脆还是站直了身子，放开声来嗷了一嗓子。

春秋还是第一次瞧见缩着爪子，用尾巴挠脑袋的，被它那滑稽样子逗得正乐呢，猛然间又是被它那一嗓子震着了，脖子一缩，差点都没仰面趴下，捂着耳朵又拽了一把老山神的胡子，"你还问什么啊，快带我去看看。"

说老山神把赤黎放哪儿了呢，这个问题，最开始老山神自己也犯难，倒不是说真的怀疑她是邪神，那就不能留它。

其实说到底，也就是因为早些时候，人对于神这种仿佛能控制一切的东西，除了敬畏，难免就会有深深的恐慌，这些恐慌生长蔓延，就容易滋长成不可触碰的禁忌，你要说邪神真干过什么，杀人放火，人家也不屑于干，人家是神，好端端针对你个凡人干嘛。

但就怕殃及池鱼啊，万一哪天他们无聊想打个架，或者说心情不好想摔个东西发泄，那可不就是遭了无辜的罪了。

所以仙家也好，道家也好，这种东西，大家也就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都别去招惹，不让他找上门，也就没啥事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赤黎在那个荒芜的祭台下活了几千年，也曾吸引过几个过路的和尚道士，甚至神仙也有的，却从未有人真的救她出来，邪神这个东西，也许他未必真的害你，但也许，你放他出来，本身就会造成错误。

何况赤黎还是在祭台那种敏感的地方，天知道她以前都做过啥，所以直到最后，也就只有春秋这样无知无畏大大咧咧的，才明知道这姑娘的力量不同一般，却也依然安安心心的带她出来，甚至一起生活着。

老山神是不敢把她留在自个儿的庙里的，这眼下就是腊月底，他得上天述职，来来往往也有别家的仙家会来走动，撞见了，他一个小地仙惹这么大麻烦，这解释不清楚。

但也总不能真的就给人家一个还在昏迷中的姑娘扔到山下去吧，何况老山神自己也留了个心眼，春秋虽说平时是熊了点，但到底是个实诚孩子，他带来的姑娘，又这么费尽心力的去救她，差点就没把自己给搭进去，应该不会出大问题才对，搞不好，确实是里头有什么误会了。

想来想去，老山神就在他那些个藏酒的洞窟里，找了个离山头近些的，暂且先给她安置下去了，反正是自己的山头，有大兔子守着就行，能出什么意外。

这可是老山神翻来覆去，想出来最稳妥的法子了，可春秋才不领他的情，直嚷着你怎么能给人家小姑娘扔山洞里呢，就自己急着窜进去了，这一进去，春秋愣住了。

老山神心里委屈呢，奈何春秋跑得实在快，老山神连想反驳一句都来不及，只能闷着气跟在后头，这一低头进了洞窟，也愣住了。

终于就算明白了大兔子为什么要跑回去，这场景，乍见之下，确实有点吓人。

这个洞窟呢，本身算不上深。比起山腰那些面上不起眼，实际里面能有好长一段路的洞窟，实在是浅显了许多，甚至就站在洞口，还能见着里头零星半点的，是透着阳光的。

早些时候这个洞窟也用来藏过酒，只是后来因为确实太浅了，阳光渗进来，不大适合酒的储藏，而且又总是有山间的动物进去，或是是出于好奇，或是是本身他就还没有灵性，一个不慎弄翻弄砸了一两个酒坛，老山神那个心疼劲啊。就干脆还是不用它了。

因为用的少，这个洞窟看起来就格外的荒凉些，最里头有一台石阶，原先老山神是在上头给赤黎铺了些草絮，让她先这么暂且的休息着，但眼下那草絮堆上哪里还有昏睡的少女，分明就是盘着一条碗口粗的大青蛇，连那石阶下头，都盘着好几条的大花蛇。

春秋这就愣住了，回头问老山神，"赤黎呢？"

老山神哪里知道，他那眼神还没春秋好，乍一进来，洞窟里光线迷蒙，他也没看清里头那一大团的，都是什么东西，走了几步才意识过来，"哎哟"一声也是吓了一跳。

两个人就都傻了，站了几秒，老山神反应过来，"她??她她也被吃了？"问春秋，也问自个。

"呸呸呸，"春秋一下蹦起来，"你们山头专门养蛇的啊，再说呢，天下间有你一个蠢的就行了，还能个个都进了蛇肚子啊。"说着也不理他，自个儿就往里头走。

说这长留山吧。其实蛇还真不少，当年吃了老山神肉身的那条大白蟒，老山神原想把它留下，到底是吃了神仙肉体的东西，好好引导，修炼到一定地步了，就算成不了大气候，帮他管管这山头，必要时再借它那蛇身避避天灾，也都是够用的。

但大白蟒似乎就没这个心思，没等着老山神下手呢，就自个儿不知道溜哪儿去了，老山神把整个长留山的蛇窝都翻遍了，也没找出它来，这就算断了机缘了。

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老山神才发现，嗬，这山上的蛇还真的不少，自己怎么偏偏找了这么个地儿渡劫啊，就是往蛇口里送啊。

瞧着春秋走过来，石阶下头的那些大花蛇倒没为难它，甚至似乎有灵性般的让开了一条道，一直走到这石阶边上了，春秋这才看到赤黎，她就被那条大青蛇团在中央，鲜红的锁仙链缠满周身，即使是陷入昏迷，紧皱的眉头也不肯松开。

巨大的蛇头就蜷在她的肩窝处。仿佛两个相互依偎的生灵，它狭长的眸子闭着，不知是否也睡了过去。

许是老山神先前没有留意，这洞窟上头有块滴着水的石头，冰冷的水珠一滴滴落下来，原本应该坠在赤黎的手边上，但就像是生怕她受了寒，那青蛇的尾巴高高的翘着，恰好都给她挡去了。

春秋在石阶边坐下的时候，像是受到了感应，青蛇的头颅刷的一下就抬了起来，赤红的眼珠瞪得老大，险些把春秋吓了一跳。

这下意识的一躲，倒忽然让春秋想起来当年在祭台下。见着赤黎的第一面，那个时候，也是一条高傲的小青蛇，盘在赤黎的手腕上，放肆昂着它那冰冷的头颅，不动声色的盯着自己。

他想起它锋利的牙齿，甚至觉得那被咬过的手腕都有些生怕，想着想着，就又想到了赤黎那一身破碎的裙裾，她的眼睛被蒙上，看不见时间的流转，也发不出任何的音节，她只能孤独的坐在深埋地底的祭台中央，孤独的坐了几千万年。

春秋那份心疼就又上来了。他伸手想把赤黎抱起来，青蛇可不答应，仰着脑袋生生就把他的那手给顶开了，虽然没有敌意，冷冷的眸子里却满满都是不乐意，要不是它做不出表情，春秋怀疑自己都能看到它气呼呼鼓出来的腮帮子。

仿佛是多年的熟人，在责备春秋，怎么没照顾好赤黎。

"这小姑娘，看来是和蛇有缘啊。"老山神在后头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在他的脑海里炸了一下，倒像是提醒了他自己，他琢磨着，也快了两步走上来。

老山神这手还没伸出去呢，大青蛇更不开心了，吐着猩红的蛇信子的头颅就一下冲到了老山神眼前，也没真要咬他，但透露的那意思很明显，就是你别过来。

春秋得意了，"看吧，蛇都知道你不怀好意！"

老山神气啊，捏着拂尘的手都给气抖了，但以他的身份，又不能真对一条蛇怎么样，"我怎么就不怀好意了啊！我不就想过来给她算算命数么！你们两??你们两蛇鼠一窝！"

春秋愣了，心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算命数啊，这老头想干嘛，但无论他想干嘛，那蛇似乎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身子一松，把赤黎让出来了。

金色的光芒笼在赤黎的前额，老山神闭上了双眼。

神仙算出的命数，自然跟寻常道士的算出的命数不同，他不仅关乎过去未来如何，也能看见轮回因果。

直到老山神睁开眼，春秋就看着他的神情变了，急切的问了声，"怎么样？"

老山神似乎自己还没缓过劲来，他掐着指又算了两下，忽然转过脸来问春秋，"你是让我帮他恢复声音？"

"是啊。"懵懵懂懂的应者，春秋心说你这什么记性啊，我都说了百八十遍了还问呢。

"好，我帮你，你且先带着她，随我来。"拂尘一扫，老山神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哈？"春秋还没闹明白呢，想着这老头怎么了？刚不还要我带她走么？怎么忽然就答应了？我这还没撒波赖皮耍够呢！愣愣的站在原地琢磨，没想清楚呢，身上被猛然一推，就被那大青蛇的脑袋给怼出洞外了。

他们去的这个地方，春秋也不知道是哪里，他只记得大约是跟着老山神的云头走了很久，直走到脚下的风景都模糊了，他的意识也跟着恍惚起来。老山神笑着问他，困了吧，困了就睡吧。

春秋就觉得他笑的一脸跟拐卖幼童的人牙子似的，心里觉得可疑，脑子却越来越混沌，连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出来，就没了意识。

一觉好眠，醒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丝光亮。

他猛然的坐起身，就听老山神的声音环在耳旁，"算你小子运气好，三日之后是百年一次的月神祭礼，到时候我会带你们一起去，但是你记住了，三日之内，这个屋子里，不可以用术法，不可以点灯，更不可以出声。"

又是莫名其妙的规矩，好在春秋从小就习惯了这些奇怪的条条框框，也不多问，只是一扭头，恍惚看到身旁的赤黎，一身鲜红的锁仙链尚未褪去，眉头就皱起来，也不知道老山神在哪里，冲着上头就喊，"那你先把她身上的锁给解了啊。"

"不用，"老山神的声音平静的很，"锁仙链三日之内就会长进她的身体，以后只有她的符咒发作了才会显现出来，放心吧，对她有好处的。"

老山神都这么说了，春秋也没反驳的理由，周围恢复了一片寂静，举目四望，也只有无尽的黑暗而已。

干瞪了半天的眼睛，左右是无事可做，春秋想，干脆我还是打坐修行吧。

这一坐下来，觉出不一样了，他从没有感受过如此灵气充沛的地方。似乎每一口呼吸都充盈着天地的气韵，他甚至不必刻意的封闭五感，只需坐在那里，四周自是一方天地。

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是弹指一瞬，迷迷糊糊里春秋好像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叹息，那声音听来轻邈而遥远，朦胧的像是错觉一般，春秋睁开眼，身旁的赤黎没有动静。

果真是错觉么？他茫然的看着四周，依旧漆黑的屋里似乎没有变化，春秋重新闭上眼，然而就在那一秒，他确信，他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声音似乎是近了些，也长了些，比起叹息，更近似于一种绵长厚重的呼吸，不再妄动，把所有的精神放在那薄薄一层的耳膜上，他终于感觉到了，有迟缓却坚定的跳动，有细腻而轻柔的水声。

明明紧闭着双眼，却能清晰的捕捉到视网膜上一跃而过的金色光晕，璀璨却不耀眼，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金色光点跃动着靠过来，炽热的光辉，密集到眼帘都开始生出灼烧的痛感，春秋一下瞪大眼，就看到先前黑暗的四周，多出了无数的光点。

哪有什么屋子，他和赤黎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物里，遥远的黑暗里，有无数的光辉源源不断的涌来，那些耀眼的光辉与它们置身的透明物擦肩而过，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春秋看清了，那分明就是一颗颗巨大的珍蚌。

惊讶到无法用言语形容，就觉得身下一晃险些摔倒，却自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身体，头顶金色的光芒突然亮起，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明亮，他和赤黎在的位置，是众多珠蚌之一。

虽说春秋去过的地方不多，但好歹远古至今，那些神魔妖怪的书看了那么多，这世上连他都分辨不出的地方着实少的可怜，他哪里能想象到，有一天他会坐在珠蚌当中，随着那些被远古神灵唤醒的生命一起，漂泊在大荒和现世交接的海底。

这一切都太过神奇，眼下他们所在的这个珠蚌也已然醒来，他跟着周围光晕的队伍一起向前方飘去，迷迷糊糊里，春秋就觉得自己也化成了水流，脚下有无尽的深渊，头顶有同辉的日月。

有生之年，他竟然看到了日月同辉的模样，炽热浑圆和清冷萧瑟瓜分着天空，他似乎感觉到岸边的远山动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就看到青色的山峦突然化成了少女玲珑剔透的酮体，她揉着双眼站起身来，山顶的云峰恰是她一头的珠翠。

耳旁的呼吸声越来越强烈，他们此起彼伏，随着由平静转为波折的海面一起，拍打进血脉，春秋抬起头，头顶飞过人面羽身的九凤，一声啼鸣响彻云霄，在羽翼翻飞之间化为了人形。

长着鹿角的蛮牛，插着翅膀的野兔，那些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山野精怪，奔跑着，跳跃着，在一道道光束里化作各式各样的人形，绕是春秋自诩学识广博，一时之间，也认不清他们全部，只觉得眼花撩乱，目不暇接。

那些远古的神灵，为庆祝月神常羲的生辰，从无尽的深眠里醒来，他们舒展着身体，尽情的在天地之间呼吸。

昔有女娲之肠，化神女十人，平日里皆是荒原之上普通石块的模样，而今她们脱了石胎出来，在广海边浣洗着柔顺的长发，赤裸的身躯修长而姣好。

春秋也曾有幸见过九天之上的仙姑，她们熠熠的光彩里或清冷或灵巧，虽高雅不易亲近，但总归是可以瞻仰的模样，可如今见这大荒之外的上古神灵，却是另一种模样。

她们空泛的目光似是闪耀着日月星辰，平静的没有情绪，她们光洁的皮肤不着寸缕，却不会让人生出任何邪心。

透明的珠蚌从神女的发间穿过，春秋几乎能感觉到神女的指尖，是如何从坚硬的蚌壳上滑过，那一刻他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那些圣洁的胴体，如同山岳河海令人惊叹而又敬畏。

天地混沌之初，女娲炼五彩石以造人，为使人识得草木鸟兽，故授之以光明，为使人聆听天地教诲，故授之以耳慧，为使人通百感，故授之以鼻嗅味蕾指触诸感，为使四方和睦战乱不生，授之以口舌，非做奸诈逞辩之用。

恍惚之间，春秋突然明白了老山神的法子，在这个世界上，唤醒声音最好的东西，就是声音本身而已。♂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