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下午还得当值，春秋看他那三番五次强忍着哈欠的模样，眯着眼睛挤出的眼泪都快挂到脖子上了，就知道他昨晚肯定是没有休息好。

虽说老张去了趟鬼市，对神鬼妖魔一类的东西多少是有了接触，但封城的事，春秋并不打算让他知道，因为这事要真的从头到尾来解释，那就太麻烦了。

如今只有谢衣，是清楚的知道了春秋和封城之间的联系，但她看不见封城，更不会主动去提，赤黎倒是不知道为什么能看见封城，但她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春秋有时候和封城聊天，甚至都不会避着她。

北冥呢，她就只觉得春秋是个通晓些阴阳之道的捕头，最多就是封春秋这个名字总是听来怪怪的，仅此而已。

至于再有其他人，春秋就觉得不必让他们知道其中的渊源了，这又不是传奇小说，没必要在这儿嚷嚷着宣传。

揣着这样的心思，在把瓷瓶砸碎之前，春秋就哄着老张先回去休息了，偌大的牢里，只剩下春秋和封城一人一鬼对着无聊。

封城大约是在瓷瓶睡久了，脑子还没转回来，斜臥在软塌边烤着火，暖和劲儿笼在身上，眼看着一双狭长的眼睛又要眯起来，春秋哪里能放过他。

横竖是在牢里憋了快一个星期了，昨夜好不容易去了趟鬼市，见着了那么些只在书本里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可惜伞姑着急回来，愣是催的他啥都没看过瘾，他心里想着可惜，指望再去瞧瞧，如今却又回到这巴掌大的地方来了，心里可不闷的慌。

闷的慌怎么解，拖着封城聊闲话呗，就坐在那小书案上，翘着腿，嗑着瓜子，把那先前种种如此这般都给封城讲了一遍，兴起之处。讲的是神采飞扬，绘声绘色，高潮迭起，添油加醋，差点没把瓜子壳给撒一地。

可惜了，封城对他的叙述兴致缺缺，他的手忙着撑住自己那颗昏昏欲睡的头颅，并不能抽出空来给春秋鼓掌叫好。

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的封城，在春秋终于停下来喝口水的时候，皱着眉问了一句，"你怎么把老张也扯进来了？"

春秋愣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讲了这么精彩一故事，封城的注意点居然清奇的让他反应不过，懵了两三秒把嘴里的瓜子壳吐出来，"没有啊。我可没把他扯进来，那鬼老太婆想做什么我又管不了，何况那鬼市是老张自己迈腿走进去的吧，他要不是自己乐意，我还能给他捆起来扔进去不成？"

"哦？"封城闭着眼一挑眉，"但凡能给你一点好处，你确定你不会这么干？"

"当然了，"一把从书案上跳下来，手里放瓜子的盘却没舍得放下，抽出一只手捂着心口，春秋装出一副假模假样的伤心样，"哎哟，你居然怀疑我，太伤人了，我可是刚刚才救了你呢！我那还挨了两道雷呢！不行了不行了。我被你气的伤口发作了，哎哟??。"

封城抬了一下眼皮，身上就没动，就这么躺着看春秋戏精附体，问，"那你确定老张这样没事？"

"你放一百个心吧，"回身把案上的茶盏沏上，他这说了大半天了，口干舌燥的厉害，深闷了一口回道，"至少现在肯定没问题，他身上那点小邪祟，都不要我动手，过个两三天晒晒太阳就解了，想出事都难。"

捧着茶盏回到封城面前坐下，春秋继续说，"更何况，要是按照老张自己说的，那鬼婆受了他恩惠，无非就是想帮他，至于那个姑娘，连鬼市都不能出，应该自己修炼都没结束呢，哪有空管老张。"

春秋原先坐的远些，封城还没感觉，如今他坐在封城面前来嗑瓜子来，封城就觉得那咯吱咯吱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忍不住就往后挪了挪。

春秋磕的正开心呢，自己当然不觉得吵，抿了口茶，又凑过去些，"我跟你说啊，你就别把妖想的那么坏，他们也就是比人多了点移形换影的本事，论心眼，还真未必就比人坏。你想想，本来你看不见他们，他们还能自由点，结果他们平白无故把你弄死了，好嘛，这下你变成鬼了，两头一见面，那场面，得多尴尬。"

"嗯？"春秋这个倒说法有趣，封城顺着就想到了那画面，忍不住笑起来，睁开眼来问，"难道不是妖把人杀了，就可以把人的魂魄吃了修炼么？"

"哇，你这是街头说书的听多了吧，哪就有那么好事，吃了人就能修炼，你当人是什么，太上老君的药丸啊？吃人修炼那是入魔的法子，好端端的妖，能成仙不成，非要吃人做魔，炼成大魔头也就算了，要是个小打小闹的魔，指不定哪天就被一道雷劈了，你当他不冤么？"

"哦？"封城若有所思，"那照你这么说，天下那些说神鬼妖魔的，十之八九都是假的了？"

"当然，"春秋回的信誓旦旦，"你看我，修道修二十几年了，按那些说书人的东西来说，得是大补的魂魄了吧？你看我有妖怪吵着要吃我么？还有你，伞姑都把你拿在瓶子里这么几天了，也没对你干嘛啊。"

封城点点头，似乎是赞同了他的说话，却又轻描淡写的补问了一句，"那我最开始，不就是被妖害死的么？"

"??"春秋还没真想到这一步，一时间倒被他问噎着了，抱着瓜子盘站起来，来回的转了两圈，边转边想，最后才回到书案边重重的坐下，"不，你那个不一样。"

"嗯？怎么个不一样？"

"我也说不明白，"春秋沉着脸，封城这个问题，在他刚下山被那魔物遛的团团转的时候，其实也认真想过，只是后来事情解决了，他也就扔下不想了。

"这么着说吧，一般的话，妖杀人，无非也就两种情况，要么是复仇，要么就是想修炼想的走火入魔了，反正总能查到个由头，但害你那个妖，我查过，什么信息都没有，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你。"

封城那个事，现在去回看，已经是过了大半年，但个中细节，春秋也是第一次提起，到底是关乎自己的事，封城听得进去些。这就慢慢的坐起些身子，听春秋细细讲来。

"我小时候闷在山上没事做，师父就拼命的给我塞书，我都是用一目十行的术法看完的，虽然看的不精细，但数量上肯定是超过旁人的，我一直都自信，说这天下的妖怪，没有我在书里头没瞧见过的，但就你那个，我完全找不到记载。"

春秋仔细的回忆着，"我原本下山修行的主任务，就是抓到那只妖，可下山师父跟我说，他如今也不知道那妖怪长什么样。只有一点，就是他的身体里留有我师父的金印，我只要认出那个，就知道抓对了。"

封城疑惑了，"这么说，其实你师父也未必认得他？"

"可能吧，"春秋琢磨着，"不过我也不能确定，之前师父有交代过，让我降服他之后不要杀了他，暂且先用我的心头血将它供养压制着，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带回山上去处理，一般来说，能有这种待遇的妖，怎么着也得是个大家伙，能用来炼丹的那种。"

他这一句话把封城惊着了，他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突然的压迫倒让春秋吓了一跳，"什么？你的意思是，那个妖没死？"

春秋也是一下蹦起来，"我天，你慢点，吓死我了--它当然没死了，我没跟你说过吗？"

封城这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他摇了摇头。

"可能是我忘了说吧。"也懒得做解释，春秋把右手抬起来，落在距离胸口一寸远的位置，闭上眼的时候，掌心泛起了淡淡的暖红色光晕。

春秋念起了一道奇怪的符咒，起先他还念的很慢。等那暖红的光晕稳定了，他的语速就陡然增上去了，随着那速度慢慢越快，那光晕就越强，直照的他胸口一片透亮。

封城的目光不自觉的就凝在光晕上，只觉得它已经是强到极盛，近乎刺眼了，忍不住一闭眼，再睁开，就看着春秋的心口一片透明。

在春秋那颗柔软而透明的心脏里，有着一个小小的血红色结界，隔着轻薄的皮肤，封城甚至能感觉到，那结界在随着春秋心脏的跳动而缓慢的呼吸着，明明是封印妖物的东西，却显得幼小而柔嫩。

就在结界的中央，熟睡着一个姑娘，她面容安详的仰卧着，婷婷袅袅的身姿有着几分熟悉，血红色的光泽却模糊了她的面容，可封城知道，自己应当会看到一张怎样的面容，这就忍不住别过头去不看。

春秋的掌心一握，一切都恢复到原样。

虽然已经不算人类，到底也是在未央楼住了有大半年了，每天看着谢衣进进出出，封城总觉得对坠崖那晚的事，他应该是已经没有感觉了，毕竟他也知道，那晚的谢衣不是这个谢衣。

可而今又看到这个妖怪。他觉得，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春秋看出了他的异样，生怕他胡思乱想惹出什么事来，心说大意了，还是应该不让他知道了，只能是跟着劝，"行了，别想了，你看你，至少还能看见个影，我呢，这东西天天的喝着我的血，这可是心头血啊，我都瞧不见他什么样。"

然而封城还是不说话，他愣愣的站在一旁也不知道想些什么。春秋觉得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话风一转，蹦到他跟前拍着他肩膀问，"哎，你说我是不是该稍微教你点防身术什么的，不然你这哪天要被拐跑了都没法还手，太危险了，不然，我收你做徒弟？"

封城白了他一眼，"你是想要我和老张做师兄弟吗？"

春秋原就想着口头占他个便宜，没想那么深远，被他这么一提吧，就突然觉得这个画面还挺有意思，充满了和谐与美好，这个便宜就忍不住真占下去了。"那不挺好嘛，我跟你说??"

话还没说出口，牢外头忽然有衙差来报，说"封捕头，老相爷提审。"

"提审？"春秋愣了一下，转头看看四周围，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提审谁？我？"

却道还能有谁，这么舒适一牢里，还能有旁人不成，但春秋没明白老相爷的意思啊，按说这伞姑的事早上不都结了么？伞姑清清楚楚说了啊，他老相爷的闺女要找未央楼的老妈子报仇，又不要找封捕头报仇，那还有什么可提审的啊？

春秋确认着，"老相爷说的是提审？不是放我出去？"

这衙差也是轮的今天的班，早上的事他还没听说，就被春秋问的一阵迷茫，这提审犯人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中午隔壁那个老鸨就被提出去了啊，这不还没回来么？既然是一个案子的，可不是提完这个就轮到那个了，有什么问题么？

两个一脸怀疑的人相互看了半晌，还是衙差先反应过来了，"封捕头，老相爷那边是说提审您，不过您别担心，我听说啊，好像这事已经弄明白了，搞不好就是让您过去做个证，没什么事，您先去吧，那边还等着呢。"

春秋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早上可是蹲房梁上把前因后果都看完了的，他就是没弄明白，这老头找他干嘛？

心里琢磨呢，就听封城在他身后说，"没事，我陪你过去吧。"

进了衙门口，春秋被交到了另外的差役手上，两人没入正堂，顺着角门后面的小路，直往后衙走去，一路上春秋连个面熟的差役都没见着，心里嘀咕，面上却不好问，一直走到了最北边的私宅门口了，那领路的人却在院门口就站住了，"封捕头，您请进去吧。"

这就很明显不是审案了，虽然不知道企图，眼下也跑不了，满腹的疑问走进院子，屋门是紧扣着的，春秋敲了三下，里面传来老相爷的声音，"进来吧。"

推开门，略显空旷的屋子里，只有老相爷一个人。

虽说是衙门里最北边的一间了，但景致仍旧是好的，靠着书桌的那扇窗打开着。眼下刚过了冬天里日头最盛的时候，看着阳光有些偏了，那光芒就变得柔软而明亮起来了，一角暖光落在书页上，老相爷站在那儿练字，屋里头氲着淡淡的墨水味，清静的很。

春秋远远的跪下身，道了一声，"相爷。"

老相爷那一笔正好落完，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仍旧继续写他的，春秋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暂且在一旁先跪着，直跪的双膝都有些发麻了，突然听老相爷说，"你过来看看，我这副字写的如何？"

春秋就愣在那儿了，心说这什么事啊，也没敢乱动，倒是老相爷搁下笔来，冲他一招手，"过来啊。"

"啊??好?不对?是，"站起身来往书桌边去，膝盖还麻着呢显些就是一个踉跄，老相爷倒也不急，一脸祥和的背着手，就等他过来。

春秋一低头，洒金的宣纸上苍劲有力的两行字，"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

这是柳永《少年游》的头一句，写于他离开长安之时，说的是眼前如烟的柳树掩映着前方灞陵桥，此处风物一如往朝。

没什么特别含义的一句，意思也通透的很，老相爷突然写这么一句，着实让人觉得没头没脑，摸不着方向，春秋向来是个打不了哑迷的人，就恨不得揪着老头的胡子问，你到底要说啥，你能不能说人话。

老相爷见他眉头深锁着，以为他有什么想法，捻着胡须问，"我朝新建之初。曾有填词刘三变，市井皆闻名，自号白衣卿相，然而三试不中，你觉得朝廷是做何考量？"

"哈？"春秋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心说这老头是疯了吗，封城却在背后答，"词道小技，虽工不取，乃其不合正乐。"

"嗯？"春秋又是一愣，想这老头疯就算了，怎么封城还跟着凑热闹呢，偏过头悄悄的拿眼瞧着封城，封城到是淡然的很，他冲着春秋点点头，意思是你就这么说。

也没别的法子，可不只能照着说，边说春秋就觉得，这屋子里的人怎么都不正常。

老相爷似乎很满意，捻着胡须追问，"那你以为，正乐如何？"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依我之见，非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者皆不可取，小道虽巧，难为天下之道。"

春秋一字一句的复述着封城的话，老相爷看着他，看着看着，脑海里忽然就出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小封城，稚嫩的孩童站在他面前，摇头晃脑的念，面前就是一朝的相爷，他却无惧无畏的说着，说治世之道如何，说文以明道如何。

老相爷原只是逗他，却不想小人儿说的一本正经，抬头冲着封城的爹笑道，"你这儿子，怕是有天要取代了我去。"

遥远的前尘往事，而今老相爷只能低下头去，叹息一声，"果真是你。"

"是，"封城在他身后坚定的回答着，"相爷，是我。"

老相爷听不见。

这就轮到春秋不说话了。

老相爷叹，"既然是你，那日堂上，你和世侄为何都不说呢，我从小知你为人，若知道是你，我定不会怀疑，也免了你那么久的牢狱之灾啊。"

慢慢的靠着椅边坐下，老相爷道，"当年我膝下已有六子，却没有一个能如你这般聪慧，你知道我是当真疼你的，只是你父亲的事出得太急，我也连累其中自顾不暇，你??可是在怪我？"

"我??不敢。"封城低低的念着，春秋没有听清，也就没有跟着说出口，老相爷见他毫无反应，只当是默认了，从案边抄起卷宗来，"我这一生行事光明，唯独没能救下你父亲，是我的遗憾，我已令人快马加鞭去京都取来了当年的文书，我想你应该知道的，给你吧。"

春秋悄悄的打量封城，见他仍是不动，于是自己也只是僵直的站着，老相爷那举着卷宗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许久，他垂下头，"你果真??是怨我的吧。"

寂静的院落里，连风声都不可听闻。

老相爷桌边的书笺上，落着两行苍劲的字体：江边身世两悠悠，久与沧波共白头。

很多年前幼小的封城，曾经也把这两行诗体细细的临摹，那时的钱塘江上总有船只来往，那时候的小镇屋檐，总有雨滴落下。

史书所载，庆丰二年，钱塘诗案，驸马封霜泄露朝廷公文，将判决之事提前告知了因诗文获罪的湖州太守苏氏，又在调查之时藏匿苏氏文卷，被革除官职。

同年，公主重病离世，公主的乳母揭发驸马宠妾压妻，导致公主含恨而去，天威震怒，驸马入狱，三审之后流放西北。

封城的母亲是那个所谓的妾室，封城在驸马府多年，并未因长子身份而多受宠爱，反是因天资聪颖，常被父辈的友人称赞。

当年的老相爷拿着他的文章抚案称绝，大叹，"此子可造。"

然而史书的文卷记载，庆丰三年，驸马之子封城死于流放途中，年十三。

从此历史上再没有这个人的踪迹，他被父亲从马车里交付出去的那一天，他不知道那是诀别。

他到了天虞镇，县衙是昔日的同窗好友，两人仍如旧时一般把酒夜谈，只是天朗气清的夜晚，封城却想不想过往的种种，都是怎样的光景。

这就是封城的人生，他曾经无数次猜测当年的风起云涌，但其实，也不过是无聊的文字狱罢了。

封城有些想笑，笑不出口，又变成了想哭。

老相爷说，其实你和我的莺莺一样，见过富贵荣华，却走到了穷途末路。

封城想，这如何一样呢，莺莺尚且知道应该恨谁，她那么强烈的恨，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灵魂，可他封城又该恨谁，他原以为他该有的，可到最后变成了没有。

直到最后一句讲完，那桌角的阳光也渐渐挪开了，像是垂暮的老人，终于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老相爷说，你下去吧，我乏了。

封城却仍是站在阴影里不动，春秋看着皆是神色疲惫的两人，就觉得压抑的氛围里自己也难受的紧，他走上去把卷宗抱在怀里，"老相爷，这些文书，我可以拿走吧？"

春秋的语气平静，老相爷却激动的抬起了头，他连连点头，"可以可以，你若还有什么需要，以后都可以告诉我。"

春秋点点头，就在这拉近的距离里，他看清了老相爷鬓角斑白的华花和眼神里闪动的急切，他忽然心头动了一下。♂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